第4章 、濕身
蹴鞠運動結束,學子們陸續返回,他們三五成堆聚一起吵吵嚷嚷的,頃刻間打破了寂靜,學堂裏顯得極為熱鬧。
張正邊走過來邊抹汗,看見姜皓染手裏露出個魚頭的玉佩,開口問道:“頭兒,怎麽找到的?”很快,她便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湊近一看,不由得瞪大了雙眼,“咋壞了,哪個幹的啊?”
張正心裏門兒清,不說這玉佩籽料是罕見的和田玉材質,單看姜皓染每次攥手裏把玩的熱乎勁兒,就知道姜皓染有多寶貝這枚玉佩了。
雖然姜皓染其他的貴重物件兒多的是,但千金難買心頭好,平日裏誰敢碰一下,都能得到姜皓染殺過來的眼刀,就算是她們這些親近的,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究竟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竟敢作踐了這枚玉佩?
張正絞盡腦汁都想不透,少時,陳先生踏入學堂之中,戒尺一拍,開始滿口的之乎者也。
枯燥又乏味,念得人腦仁疼。
姜皓染腿不方便,也沒啥心情,就忍耐了整整一堂課沒作妖,等聽到下課口谕,陳先生前腳剛走,姜皓染便猛然站起身,拖着腿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其實距離下學還有一堂授課,可她實在忍受不了了。
抽痛的腿腳,咿咿呀呀的念叨聲,在她腦海裏攪作一團,以及只身處于異度世界的無奈,都讓她迫切地想逃開這一切。
姜皓染沒來之前,原主也經常逃學跑街上去招貓逗狗,所以她做出此番動作,倒未引起矚目,同窗們已經見怪不怪了。
姜皓染瘸着腿慢悠悠挪出去,後面,許涼卻在望着她的背影,他雙手端端正正放在腿上,時緊時松地撚着腿縫的布料捏。
自從姜皓染出去,許涼似乎無法再集中精神,他臉上神情呆愣,垂着頭在走神,陳先生注意到了,更是加深了心裏的不喜。
“許涼。”陳先生将許涼喊起來,述說一遍她方才解析的詩篇表達了詩人遭遇了怎樣的境遇。
許涼耳朵裏就沒聽進去一個字,當然,也沒有同窗們願意提醒他,自然沒法知道陳先生講的是哪篇詩詞。
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便被罰,陳先生當沒看見他的窘迫,任由他站了聽完一整堂授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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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生是專門負責教授許涼他們詩詞的。
不過陳先生一點兒也不像話本裏慈眉善目的夫子,她明明個子不高,身材中庸,皮膚偏黑,相貌也普通,甚至可以算得上難看。
可她偏偏愛穿竹青色長袍,這等斯文秀氣的衣衫挂在她身上,沒見到半分文人儒雅的氣質,倒加劇了不倫不類的感覺。
不知道陳先生怎麽想的,每回姜皓染來書院,她都愛跟修長健美的姜皓染站在一起,由此,更是在身段上形成慘不忍睹的對比。
許涼每天反省,納悶自個兒哪裏惹到她了,或許不需要挑出錯處,陳先生只單純看他不入眼,才要回回都使些小手段整治他。
同窗們明裏暗裏對許涼的排擠,可以說是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進行的,可陳先生恁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學子們胡鬧。
不同許涼說話,不同許涼組隊,甚至于理所當然将他的東西據為己有,在陳先生的默許下,所有學子如何過分對待許涼,都是沒有過錯的。
今日授完課,果不其然,陳先生再次當着學子們的面,将許涼全身上下好一頓說教,末了還說許涼慣會偷奸耍滑,除塵都除不幹淨,要罰他罰到哪天弄幹淨了才能罷休。
許涼低着頭,耷拉着腦袋不言不語。
不是許涼不反駁,他只是知道若自己開口辯解一句,陳先生便可以打回來三句,更有甚者,給他戴上不尊師重道的帽子,跳着腳說他頂撞師長,罪大惡極。
所以,許涼不掙紮了,他默默留下來,悶不吭聲開始除塵工作。
散學後,學子們背着書箱,三五個聚在一起,讨論起東街的鬥雞,西街的蛐蛐,嘻嘻哈哈追逐打鬧着走遠了。
許涼坐在角落裏,頻頻望向姜皓染的書案跟門口兩處,目光來回游移。
除完塵,許涼又在學堂裏坐了一刻鐘,最後見夜色将至,便匆匆收拾了書箱,離開了書院。
應付完阿父擔憂的詢問,用罷晚膳,許涼噠噠噠地在自個兒的小床前轉了好一會兒,不多久,他爬上床,掀開裏邊的被褥,吭吭哧哧取下牆面右下角位置的某塊石磚,從裏頭挖出了一個木匣子。
拿出來,抱在懷裏打開,木匣子裏是一個個的銅板取出來,許涼數了數,将近有兩百個。
第二天。
許涼跟往常一樣,想從學堂後門口進去,卻看到後門緊緊關閉着,許涼伸手推了推,門板紋絲不動,似乎有東西在裏面堵住了。
許涼覺得很奇怪,因為平日裏吵鬧的學堂此時鴉雀無聲,只有零星幾個跑外面來,站在不遠處看着許涼捂嘴笑。
許涼也沒在意太多,他本來就跟同窗們交流較少,若是去詢問,則會顯得更怪異。後門走不通,從前門進去就好了。
學堂裏頭,餘柏舒剛撚了一塊糕點吃完,纖長五指沾上碎屑,站在他身邊的小侍見了,很有眼色,轉身拿了一竹筒清水奉上。
餘柏舒淨完手,擡眼剛好見到等着的人來了,那人正低着頭從窗外經過,他嘴角挑起輕蔑的笑,朝着小侍擡了擡下巴。
小侍伺候餘柏舒多年,自然知道他家公子想要的是什麽效果。
于是許涼好端端走着路,突然“嘩啦”一聲,一竹筒的水兜頭潑來,澆得許涼滿頭滿臉都是水,肩膀也濕了一大塊。
“哎呀,真是對不住了,正巧趕上我給我家公子倒洗手水。”窗戶裏探出一個頭,小侍假惺惺同許涼道歉,可他笑嘻嘻的臉上卻看不見絲毫愧疚。
“哈哈哈……”可能是站在窗外落湯雞模樣的許涼取悅了學子們,室內登時爆發出一頓大笑,“大家快看,悶葫蘆這樣子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笑死我了……”
許涼睫毛沾着水,茫然無措地看着他們。
“一大早嚷嚷什麽呢,昨日布置的詩篇全都會背了是吧?”學子們的笑聲引來了陳先生,她拉長個臉,走到前門,用戒尺重重拍了拍門板。
陳先生來了,聽話的學子們不敢鬧,等那群取笑許涼的人也安靜了,陳先生才轉向許涼,臉帶不悅說道:“站這兒幹什麽呢?趕緊回座。”
許涼扯了扯濡濕的衣衫,擡手抹掉從頭發上滴落到臉頰的水跡,他盡量控制着聲音不顫抖,說道:“陳先生,我衣服濕了,我能回家先換件衣服嗎?”
陳先生當然知道他衣服濕了,只是假裝看不見而已,許涼上不上課她也不在乎,聞言只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得到允許,許涼抿緊嘴唇,轉身快步離去。
卻沒有如他所說的離開書院回家,而是去了他的秘密基地,一個人躲半山腰,藏到一間罕有人煙的茅屋裏,許涼終是忍不住,眼淚滴滴答答地流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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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皓染一大早又被老太君拎着拐杖打出來,還叫人盯着送來了書院,她不想去聽滿耳朵的之乎者也,于是心安理得的逃了學,跑到半山腰這裏來躲懶。
沒想到這塊兒聖地,今天竟然不像往日那般安靜了,姜皓染總感覺有一道壓得很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傳來,像奶貓兒叫,又似奶狗兒哼。
一聲兩聲還好,哼起來沒完沒了,到底是誰跑到她耳朵邊來哭啊,真煩人。
你說這人他哭也就算了,哭又不放聲哭出來,非要壓抑在嗓子底下,可憐又綿長,一直不間停哼唧着,戰鬥力極強。
姜皓染本來就圖這裏安靜,這人大老遠跑這兒來,哭起來抽抽嗒嗒,哭得她心煩氣躁,這誰頂得住。
姜皓染取下嘴裏叼着的狗尾巴草,嚎了一嗓子:“你他爹的哭完了沒有?”
話音剛落,那哭聲就停止了,半山腰裏再一次安靜了下來。姜皓染滿意了,又将狗尾巴草放回嘴裏叼着。
咬了咬青草杆,姜皓染慢悠悠翻了個身,準備翹起二郎腿曬太陽的時候,卻猛然被她身後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哎呦我去!
這人誰啊?
姜皓染假裝淡定地将差點脫眶的眼睛往回收收,目光移到那人臉上。
少年像剛從溪水裏撈出來一樣,被打濕的發絲一縷一縷黏在側臉,黑鴉鴉的發色襯得少年皮膚更白,臉也更小了一圈兒。
少年低着頭,五官不完全露出,所以姜皓染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想幹嘛。
但就這樣任由少年站在自己身後,也怪滲人的,她差點起雞皮疙瘩。
于是姜皓染坐起來,開口商量道:“你能讓開點兒嗎?”
少年沒有依照她的意思讓路,反而脫起了外衣。
這把姜皓染吓的,瞪着眼睛警惕的看着少年,這是幹什麽,大庭廣衆,朗朗乾坤,所有的山花草木可都能作證,這不好吧這?
少年拉下外衣,往兜裏內裏掏啊掏,終于拽出了兩串銅錢。他先是蜷在手上摸了摸,然後顫顫巍巍舉到姜皓染面前,小聲說道:“姜,姜皓染,這個給你。”
他嘴上說着要把銅錢給姜皓染,眼睛卻緊緊盯着銅錢不放,分明就是不舍得。
以前姜皓染收過許多禮物,自制巧克力,愛心烘焙蛋糕,或者是泛着香氣的情書,愛慕她的人很多,她所坐位置的桌洞裏總能塞滿各式各樣的禮物,這還是人生頭一次見到,竟然有人送銅錢的。
“這是嫁妝?”姜皓染看着少年戰戰兢兢,卻還要硬撐着往她面前送的模樣,差點被逗笑,所以故意歪解他的意思。
許涼差點啃到自己的嘴唇了,他小小地瞪了姜皓染一下,他真是不懂,姜皓染這個惡霸,為什麽要說這個話呀,他怎麽可能會把自己的嫁妝交到惡霸手上,真是的。
悄咪咪瞥了幾眼,惡霸都是一副嘴角帶笑的模樣,許涼覺得她現在的心情可能還不錯,于是大着膽子,細聲細氣說道:“姜皓染,我把你玉佩弄壞了,昨天我回家就把存錢匣找出來,今天全部存的錢都帶過來了,賠給你好不好?”
玉佩?可算明白少年為什麽捧着這麽多銅錢站在她面前了。
姜皓染扒拉了下躺在許涼手心裏的銅錢,用餘光掃視少年臉上跟随她動作而出現的表情變化,然後假裝很嫌棄地說:“這麽點錢,你打發叫花子啊?”
“不是的,是我存了很久很久的錢了,再多,我也沒有了啊。”許涼将銅錢又往前推了推,鼓起勇氣湊近,小心翼翼要放在姜皓染手裏去。
他剛剛哭過,此時眼眶還濕漉漉的,裏頭好像還包着一泡淚,墜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的,叫姜皓染心癢癢的,很想把他弄哭。
反正是這小子瞎許願,害她在這兒白白浪費了一年時間,欺負他一下應該不過分吧?
如此想着,姜皓染手剛一動,許涼警惕性極高,他猛然縮回了手,銅錢串來不及握住,登時甩落到地上散開了,掉得到處都是。
許涼卻完全沒有顧及這個,他急得像只應激反應的兔子似的,轉身就想跑。
姜皓染手長,輕輕松松一伸,攬着許涼的腰就把他給撈回來了。
然後把他按到牆上,懶懶開口:“跑什麽?”
“沒、沒有、我沒想跑。”
姜皓染盯着許涼緊張的臉,眼睫毛都在顫動了,明明害怕,還說沒想跑,嘴硬的小子。
加上手下的布料濡濕一片,姜皓染登時失了戲弄的心思,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繃緊了臉,問道:“衣服怎麽濕了?”
這副嚴肅表情吓壞了許涼,他渾身顫抖個不止,好似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是洪水猛獸,正張着血盆大口嘶吼,仿佛下一刻就要吃了他,吃得骨頭渣兒都透透的。
“對、對不起、對不起……”許涼害怕死了,滿心只想着先道歉,這樣的話,也許惡霸看他認錯态度好,待會就能打輕一點,他也就能疼得不那麽厲害了。
許涼把自己的唇瓣越咬越緊,甚至咬出了血,渾身也顫抖得厲害。
姜皓染不明白,她只是多嘴問一句衣服怎麽濕了,又沒有兇他也沒有欺負他,怎麽人就抖成了這樣兒?
姜皓染忍不住皺眉,卡着許涼的下巴說:“不要抖。”
許涼蒼白的手指無力挂在姜皓染的肩膀上,努力圓睜着眼睛不讓淚水滴落下來,他似乎在控制自己內心的害怕,逼着自己不要掉眼淚。
許涼也不想自己抖得那麽厲害,但是沒有辦法,他只能不斷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嗚……”
這麽近距離接觸,如今惡霸還壓在他身上。
許涼汗毛都豎起來了,這是天生弱者對于強者的恐懼,且這個強者對于許涼來說,是猛虎毒蛇一般的存在,他怎麽可能不害怕。
左右今天這頓打是逃不掉了,許涼洩氣地垂下眼睫,任由淚珠滾落出來,再一顆顆挂在睫毛末梢,晶瑩剔透順着臉頰滑下,然後彙聚到下巴形成一個小水窩。
許涼最後寄希望于惡霸還能存有一點善心,他不敢跟惡霸對視,只能壓着嗓子小聲吸氣,怯怯乞求道:“姜皓染,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