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六章
除夕的上京與邊州不同, 沒有放河燈的習俗,一到入夜,一家老小便圍坐在一起, 共進晚膳,這日的膳食也頗為講究, 便是窮苦人家的,多少也是有肉有酒的。
一家老小在這日共敘天倫,有說不完聊不盡的熱鬧話, 便是再累再困, 也會強撐着守歲,等待破曉的黎明。
尋常人家都會如此,達官顯貴的府邸則更甚。
今年的永安侯府卻不同, 除了門口那兩個大紅燈籠能顯出幾分喜慶,整個府邸都像被一層陰雲罩住似的,瞧不出一絲熱鬧來,甚至比往日裏還要清冷。
長公主在剛一入夜的時候, 去松蘭院和李老夫人表面客氣地互道安康,小坐了半盞茶的工夫, 便回去了。松蘭院有兩個何家表姑娘陪着李老夫人,多少還能熱鬧些。
只是到底年紀大了, 李老夫人守不得歲,沒多久就進屋歇息去了。
雲騰院一片寂靜, 廊上的紅燈籠都是新的, 卻一個都沒有點,主屋也見不到一絲光亮。
三個多月前, 也就是林月芽下葬那日, 李蕭寒在栾山暈倒, 夏河連忙将他帶回侯府,整整高燒三日。
餘大夫還是之前的那番說詞,這是傷心過度,急火攻心所致,只能先喝藥将燒退下來,至于旁的,只能說是心病還須心藥醫。
李蕭寒燒退後,不過才短短幾日,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臉頰兩側明顯看出凹陷。
長公主過來時,一句話也沒有說,待回到格蘭院,哭了整整一夜。
李老夫人在李蕭寒高熱的時候天天都會過來守上一會兒,反而身體恢複之後,反而沒再來過。
夏河以為李蕭寒醒來後會再去栾山,他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怎麽勸阻,可讓人意外的是,李蕭寒醒來之後極度的平靜,平靜到整個人都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古怪。
“查。”
這是李蕭寒開口對夏河說得第一句話,簡單到讓夏河摸不着頭腦。
“侯爺,查什麽?”夏河小心翼翼地問他。
“查有關林月芽的一切。”李蕭寒冷靜回答。
夏河頓了片刻,最後還是不忍地道:“侯爺,林姑娘已經……我們親眼所見的。”
李蕭寒擡起眼皮看了夏河一眼,卻也沒惱火,語氣平淡地繼續道:“那不是林月芽,只是樣貌相似罷了,坊間不是有傳言,有些江湖術士通曉易容術麽?”
從前李蕭寒絕不會信這些沒邊的傳聞,如今他卻主動提起,夏河也不知該怎麽相勸,不管不顧任由他做也不是辦法。
最後夏河幹脆便直接道:“侯爺若是不信那是林姑娘,不如再去一趟栾山……”
李蕭寒的平靜被瞬間擊碎,他沉臉起身,目光帶着警告地看向夏河,“你在質疑我的決定?”
“我再說一次,那不是林月芽。”
他聲音冰冷,面容陰郁,說完後,胸口處明顯地一起一伏,就好像之前的平靜全部只是用力在克制的結果,而非真正的平靜。
夏河忽然便明白了一切,他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默默嘆了一聲,沒再相勸。
片刻後,李蕭寒的那份失态又被藏匿起來,冷冷地道:“傳我令去尋京兆尹,即刻捉拿陸淵。”
夏河愣住,“那要用什麽罪名拿人呢?”
“毒害永安侯府家眷。”李蕭寒神情冰冷,“他在我面前親口認下的。”
他是答應過林月芽,不會殺了陸淵,但公事公辦,這是他職責所在。
見夏河一臉遲疑,李蕭寒便接着道:“如若熊威不管,便是渎職,大理寺定會秉公辦事。”
大理寺暫時管不到陸淵,可若是熊威不去拿人,那麽便給了李蕭寒直接将他也一并拿下的理由。
此刻的李蕭寒一點也看不出哀傷,仿佛又變為了昔日那個不茍言笑,殺伐果決的永安侯。
然而夏河聽完之後,并未離開,他面露憂色,上前一步拱手道:“侯爺,陸大人已經辭官離京了。”
幾日前李蕭寒高熱不退時,長公主曾讓夏河去尋過陸淵,方才得知陸淵那時已經辭官離京。
李蕭寒并未吃驚,反而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如從前那樣,習慣性地去轉玉扳指,然如今因他消瘦的原因,扳指比往常松了許多。
“夏植呢?”他問。
夏植是李蕭寒的一名暗衛,自打林月芽與陸淵的事被李蕭寒得知後,他便命他一直跟住陸淵。
然而前不久為了快速找尋裴愉的行蹤,李蕭寒便将幾個暗衛全部調走,夏植也是其中一個。
“侯爺,”夏河蹙眉望着李蕭寒道,“夏植已離京半月之久,是您親自下達的命令,他如今人應當在西州。”
李蕭寒頓住,微微眯起眼來,在腦海中尋找這段模糊的記憶,待終于想起時,他合眼長出一口氣。
“那便叫夏冗,或者夏如,總之,務必要快些将陸淵尋到。”李蕭寒忽然開始頭疼,他扶住太陽穴的位置,輕輕揉捏了幾下,語氣不耐地道。
然而夏河又是一怔,再次出聲提醒,“夏冗也在西州,至于夏如,自從裴愉失蹤後,他也一并斷了聯系……”
李蕭寒頭痛更甚,他疑惑擡眼,頓了許久才将這些事情記起,他蹙眉極深地沖夏河擺了擺手,“先查吧……”
“查什麽?”夏河實在不知道還要怎麽查,又有什麽需要查的。
李蕭寒默不作聲,他低下頭,用手扶住額頭,許久後,桌面上落下一滴淚。
其實要查什麽,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總覺得,必須要查,只有查下去,才能證明她還活着。
李蕭寒就這樣靜默地坐了半個多時辰,待再次擡眼時,他的神色已是恢複如常。
一連數日他都是這般,人前還是那位端方規矩,清冷尊貴的永安侯,人後回到雲騰院,他便時常頭痛,有時候手中拿着書,卻遲遲未翻一頁。
天色已黑,屋裏分明該點燈時,他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依舊保持着一個姿勢。
直到除夕這日,他命令下去,整個雲騰院不許點燈,連後面的春和堂也不許。
從日頭落下的時候,他就将院裏人全部揮退,一個人站在雲騰院門口,手中還拿着一根冰糖葫蘆。
直到夜裏起風,他頭痛症又犯時,這才被夏河勸回來,然而他沒有回雲騰院的主屋,而是先去旁邊那間林月芽曾住過一段時間的小屋,他在裏面坐了一會兒,待頭痛略微緩解,便又起身去了春和堂。
春蘿按照李蕭寒早前的吩咐,春和堂日日都會有人打掃,這是李蕭寒自林月芽離開之後,第一次走進春和堂的主屋。
昏暗的屋中依舊不讓點燈。
李蕭寒進門後,許久未動,待眼睛逐漸适應黑暗,他才慢慢來到桌旁坐下。
上面擺放的都是早就備好的茶水糕點,那些糕點都是按照林月芽平日的喜好做的。
李蕭寒聞着空氣裏甜膩的味道,他一度想開口說話,然而每次唇瓣張開時,聲音未出,便又立即合上了。
就好像有些話,若是說出來,就會證明什麽。
許久後,李蕭寒忽然笑了,在黑暗靜谧的屋中,他低低地笑着。
笑到最後,視線被淚水模糊。
“李蕭寒,”他長出一口氣,極為無奈地叫着自己的名諱,“你如今像什麽?”
“像不像一個傻子。”
他嗤笑着自問自答。
從前他總是最清醒的那個,只有他罵別人愚笨瘋傻的時候,從未有人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過他,然而今日,不用任何人說,他自己便能感覺到。
李蕭寒不喜歡這種狀态,可以說極為反感,可偏不由人,他白日裏裝的再好,一旦踏進永安侯府的大門,他的所有都被一道無形的枷鎖瞬間禁锢。
而這枷鎖的鑰匙,讓他無處可尋。
子時的梆子敲響,新的一年已是來到,李蕭寒起身将燈點亮。
他的目光将四周熟悉的擺設掃了一遍,最終落在那張空落落的床榻上。
李蕭寒鼻頭發酸,他深吸一口氣隐忍住心中的情緒,慢慢走到床前。
枕頭旁邊放着林月芽未看完的話本,按照吩咐,春蘿只是每日清掃,并未改動所有東西的擺放。
李蕭寒順手就将那話本拿起,心不在焉地一頁頁翻看起來。
李蕭寒很快就翻看完了,他起身将書案後的櫃子打開,裏面滿是話本,是林月芽離開前李蕭寒買給她的,他不知道她喜歡看什麽,去了書館就叫那老板将賣的最好的,全部拿來給他。
李蕭寒随意拿出一本,坐在床頭繼續翻開,且還邊看邊輕聲地念了出來,念着念着,他還會瞥一眼身旁空落落的位置,唇角時不時勾起一抹弧度。
也不知他讀了多久,嘴唇幹到起皮,嗓音也明顯沙啞,他卻一本讀完接着一本的讀。
讀到當中一本時,李蕭寒眉頭微蹙,這裏面的女子實在過于蠢笨,若是他,早就在最開始便将那山匪殺了,還至于這般反複逃走被抓。
李蕭寒莫名看不進去這本書,前面幾本石井百姓的故事,寫得雖然不夠嚴謹,卻能看出些許趣味,也怪不得林月芽看話本時常常會笑。
而這本,他打從一開始看的時候就挑出了許多毛病,最後實在忍受不住,李蕭寒将書合上,起身放回書櫃中。
他喝水潤潤喉,轉身再去看櫃子的時候,目光不經意間落在最下邊的一個小木盒上。
他将木盒取出,扶去上面的一層細灰。
這裏面是林月芽的繡品,如她的人一般,精致秀氣,李蕭寒将這些繡品每個都看了一遍。
在盒子的最角落裏,一條月白色的手帕疊的四四方方極為規整,李蕭寒心中好奇,到底這帕子裏面包着什麽,能讓林月芽包的這樣認真。
他小心翼翼将帕子打開,裏面是一條墨綠的流蘇,這流蘇有些年頭,系帶的地方明顯是因時久而磨損斷裂的。
在看這樣式與顏色,分明是男子之物。
然李蕭寒卻未有本分的惱怒,他看着看着,眼角不受控制地濕潤開來。
在他看到這流蘇的第一眼便已是想起,畢竟這東西跟了他許多年。
他記得三年前在秋春容的忌日那天,他心中苦悶不已,漫無目的地走進了百花園,他腰間玉佩上的流蘇忽然掉下,當時有一個正在灑掃的小姑娘将流蘇撿起,恭敬地捧到他面前。
李蕭寒連看都未曾多看一眼,只是冷漠地讓她丢掉。
那小姑娘的容貌此刻在他腦海中逐漸清晰。
最後與林月芽融為一體。
李蕭寒勻了幾個呼吸,從身上摸出一個墨色荷包,這是林月芽曾送給他的那個,他雖然表面無比嫌棄,卻并未丢棄,反而一直帶在身上。
從前他礙于臉面,從不會将這荷包系在腰間,就好像刻意不願讓林月芽看到。
然此刻,他将那流蘇系在荷包上,将這荷包挂在腰間最為顯眼的位置上。
“月芽回來看到後,肯定會很高興。”
他想讓她看到,想讓她知道他極為喜歡她送的荷包。
李蕭寒輕笑自語,轉而又将桌上的繡品重新放回盒中。
“侯爺。”夏河在外輕聲叩門,提醒道:“已過卯時,該去祠堂了。”
去年的年初一,李蕭寒便未去拜祖,他同林月芽在去暨縣的路上。
他一面朝祠堂的方向走着,一面回想起那一路的點點滴滴,最後他站在祠堂外,準備跨步而入時,他整個身子猛然頓住。
“不對。”李蕭寒怔然出聲,“夏河,林月芽沒死。”
夏河對這樣的話已經習以為常,這三個月裏,李蕭寒總是會這樣說,他随意應和了一聲,卻見李蕭寒無比認真地看着他,眸中是藏不住的激動。
好一個《山水難》,好一個假死脫身……
月芽,你可真聰慧,竟能哄着身邊所有人都幫你唬我。
“回春和堂,将春蘿找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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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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