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8
四月多柳絮,周轸陪周叔元出差一周,昨天下午回城的機場快速通道上,他還納悶窗外,這是下雪了?
周叔元笑老二,你還真浪漫,下雪!那是柳絮。
哦。柳絮,原來如此。只是,周轸糾正老頭:我說下雪哪裏浪漫了,明明是個很悲傷的默劇。
周叔元到底上了年紀,這些年,不到必要地步,他鮮少出差了。
能交給下頭做的就疑人不用,至于兩個兒子,依舊區別待遇,老大他全放心,老二事無巨細得跟他報告。
在談的煉化項目,老頭為此飛大連已經七八次了。
次次要求老二随行,秘書該幹的活,周叔元全推給了老二。
才擱淺了大連那頭的談判,這頭家裏又有牢騷來找老周訴。
全是些老臣子,周叔元輕易不駁面的那種,只是苦了周轸,老頭拎他過來作擋箭牌。所謂一朝君一朝臣,他把事務交給老二管,有些老骨頭呢,仗着當初跟着你周叔元一路渾蹚的情誼,如今你那混賬兒子他不講情誼呀,老周,你到底管不管。
周叔元特地把談話地方放到老鋪這頭,就是想告訴他們,我當初憑着祖業,一點點做起來的。
沒忘本,也不會不尊重昔年的情分。然而,當初怎麽把鋪子交到老大手裏的,如今旁餘的産業也是一個道理,我交給他們,就得有放手的自覺。這和看小兒學步一個道理,咱們做父母的就是再擅自,也作不了他的腳。
話說了不少,但細細品味,原地踏步。
這做領導的總是要有些“說了等于沒說”的本事在身上的。
兒子到底是兒子,沒有不袒護的道理;
老夥計們的苦楚也得由他們訴,周叔元親自給他們分茶,玩笑安撫幾個高管,說,教小兒就好比那半路夫妻,總是要磨合的,今日我把他叫過來也是這個理,咱們有話當面講、當面了。
磨合得了,那麽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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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合不了,該怎麽樣怎麽樣,無非就是你離我散的結果。
周叔元這話聽着徇私得很,但諸位也都是□□湖,自然明白,生意始終是生意,沒的由一人賺的道理。
合則來,不合則散。這話聽起來無情,但實則最最有情,貫通到任何事體上都是“絕對”。比如生意,比如工作,再比如……感情上升婚姻。
西山今年新出的明前茶,周轸把聞香杯湊到鼻息前細細地聞,側身站在二樓的檻窗邊。房裏的氛圍一時間被周叔元帶歪了,老頭前一秒還在安撫臣子心呢,下一秒滑鐵盧到他都快七十了,人家的孫子都快大學畢業了,我呢,我天天操心地跟個孫子似的,而養的兩個兒子他們都是我的爹!
這人啊,就是很玄的一種生物。
他們有時面對自己都未必肯誠實。比如,見不得人家好,但有人比你慘,你莫名會很受用,甚至會同情他。幾個管理層中有兒女雙全的,有早早抱孫子的,聽老周願意哭訴家務事了,哭訴他的兩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争氣了,極為的共情,共情原來老周也有“不圓滿”的地方,甚至比比皆是。
呵。周轸不願意看老頭的戲,薄情人的眼淚好像彌足珍貴似的。
他俯首看樓下,來往的客流裏,他幾乎一眼看到了個熟悉的面孔。
手裏的聞香杯甚至都沒擱下,就下了樓,走到她們身後,聽到的是有人極為嚴肅的客訴,批評他們的青團,人雲亦雲,沒主張,沒情懷,掉架子!
周轸笑納過來,再拿話搪塞她,“回頭我會轉告我們的大師傅。”
倪嘉勉氣成個河豚。
因為她說他家的壞話了,還被聽到了。
周轸平生最樂道的戲碼,一出他家老爺子樓上剛演的,扮豬吃老虎;
還有一出,感謝今天友情出演的倪嘉勉,這戲的名字就叫:跌下神壇。
原本沒什麽,她是顧客,有權利批評她的消費品。然而有人在乎呢,在乎她的話由人聽到了,在那小心翼翼地撿她的人設碎片呢。
她着一件藏青色幾何花紋的毛衣背心,打底的白T是短袖的。很有趣,仿佛把春夏雜糅在身上。
鴨舌帽下的長發,很冷峭的酷。
手裏一杯見底的奶茶,周轸甚至能想到她大學時的樣子。
很好,今天的倪嘉勉很鮮活,像一簇鬼火,它遇氧氣就生動起來了,在人間。
嘉勉不打算理會他,他說是她自己來的,他沒請。
她也沒要來,随即拉司徒就要走。
司徒買的火腿還沒包好呢,她是出來問嘉勉中午吃飯能不能加一個人,她男朋友公司停電了,今天的加班取消了,臨時想過來找她們。
再者,明眼人都看到了,眼前這男人認識嘉勉,而嘉勉也有意躲對方。
司徒分不清是敵是友,只覺得對面這個男人過分好看,不是善茬的樣子,或者,再不中聽點,也不是嘉勉的良人。
豈料這男人徑直叫出了司徒的名字,他喊她,“司徒小姐?”
司徒呀了一跳,看對方也看嘉勉。還是那句話,這個男人太好看,好看的人盯着你,你很難沒羞恥心。
周轸笑出聲,他是聽嘉勉喊了一聲,有點印象,這個複姓,“我有聽過你,嘉勉小時候常在我跟前念叨你。”
“我沒有。”當事人矢口否認,否認他的言詞含糊。她也許在他們面前提過司徒,但絕不是他描白的那樣。
“就有。不然我怎麽記得人家司徒小姐。”
邊上的司徒就很尴尬。
有沒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兩個人在鬧別扭,肉眼可見的那種,甚至是暧昧的,新鮮的,一人想逃一人捕捉的那種戲碼。
過來人都懂。
苦了旁觀者。因為司徒能從對面男人目光裏讀出些什麽,比如友好,再比如隐隐的決心。
周轸走過來問候她們,來店裏買什麽的?
司徒如實以告,也聽清了周轸的自我介紹。哦,他是諴孚坊的老板。
周轸笑,與司徒很和煦的寒暄,“可以這麽說,但我來這裏也是同你們一樣的買東西,要劃賬的。”他委屈的口吻,随即就地做起了東道,他要請司徒吃點心,讓她進去随便挑。
司徒擺擺手,再看看嘉勉,心想,人家投誠般的示好,你表個态呀。
周轸無妨,反而打趣司徒,“我請你,司徒小姐看她幹嘛?”說罷,當真喊店員過來,請司徒小姐進去挑點心。
司徒看出來了,請她吃點心是誠意但也是托詞,想和嘉勉單獨聊幾句才是目的。
風細細地吹着,把二人身上的煙草味與香水味吹糅在一塊。
周轸問嘉勉,怎麽想起來桐城的?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難怪一身素調。妝也淡。他倒是忘了,她父親具體哪一天去的了。
周轸一時的心神蕩漾悉數回歸平靜,因為她的一句話。
“我真記得你朋友的。”
“你記得呗。”她低着頭,不看他。
“我記得這個姓,也記得嘉勭說過,她媽媽因為打牌興頭上才不管你的,差點把你弄丢了。”
嘉勉這才擡頭看他,是生氣,反正動容了。他還要說什麽的,嘉勉看到司徒從裏面出來了,本能按下的念頭,手很匆忙地打了下他的手臂,周轸手裏一直捏着一只聞香杯呢,不設防地由她一打,松脫掉了。
乖乖,碎了。
某人即刻薄情人的嘴臉,“你賠!這一套裏,攏共才四個!倪嘉勉!”
那頭,周叔元他們從樓上下來。
一行人出來便看到周轸和一個小姑娘調情狀。
他捉着人家姑娘的手,要人家賠什麽東西。幾個年紀大的高管最看不慣小周這一點,然而老周在前頭,也不敢議論什麽。
周叔元逆光裏看老二和老二身邊的姑娘。
等嘉勉迫于禮數來到他面前和他打招呼時,周叔元才恍然大悟,他說笑的樣子,你說我怎麽能不老,當年那個小丫頭都這麽大了。
他猶記得倪少陵來周家的時候,手裏只牽着這個小侄女。
周叔元對于老二的那些風流事向來睜一只閉一只眼,他只問他關心的,“你叔叔這向都好?”
“都好。”
“前些日子聽說他辭了證券交易那頭的續聘,倪教授當真要做個閑雲野鶴了。”倪少陵如今除了S大客座教授的課,也就政府那頭的經濟顧問頭銜。
輕易不與何人為伍,
輕易不背人情債。
“叔叔常說他社恐,他說這些年為了妻兒他是硬着頭皮克服的,如今孩子都大了,他要做回社恐本恐了。”越活越回去了,好像個周伯通,嘉勉看似在玩笑親叔叔。
周叔元卻從這姑娘眼裏讀出了睿智的譏诮。
夏蟲不可語冰。
司徒沒想要周轸的伴手禮,然而店員當真包了好幾個禮盒拎出來給她,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所謂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這下倒好,齊活了。
急急想還人情,趁着嘉勉去和周父問安的空檔,司徒幹脆問周轸,“周先生中午有空嘛,我請你和嘉勉一道吃飯吧。”
“為了這幾盒點心?”周某人道,實在不必放在心上。但是呢,他很願意。願意把他和嘉勉放在一塊請的這個說頭。
臨去前,周轸同老頭說今天就陪到這了,中午的會餐他就不參加了。
周叔元看老二一眼,再看一眼不遠處倪少陵的那個侄女,心上了然。
“不是說,兔子不食窩邊草?”
“哪裏窩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