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7
司徒認為,嘉勉是個極為念舊的人。
她十一歲送給嘉勉的玩具公仔,她竟然還留着。
是的,嘉勉珍重任何人送給她的心意。那個毛絨狗是司徒攢了好久的零花錢給嘉勉買的,她離開桐城的行李是媽媽幫她收拾的。
季漁認為嘉勉床上的一切都是她日常需要的,包括那只不起眼的毛絨玩具。
就這樣它被帶去了X城,兩年前,司徒再聯絡嘉勉,并到她那裏借住一晚的時候看到了。嘉勉告訴司徒,該怎麽處理它呢,我知道它太舊了,不是錢的問題,就是舍不得丢了它。
司徒歉仄對嘉勉,“我以為你早把我這個人忘了。”
又因為她父親的事情,當時她走的太匆忙了,她們都沒認真道別。
司徒和男友來X城玩,中途二人吵了一架,男友一氣之下回桐城了,而司徒一人逗留期間把錢包手機給弄丢了,她憑着□□上早不聯絡的頭像,找到了嘉勉。
二十二歲的嘉勉開着車來接司徒,并把她領回了自己的公寓。
幼兒園開始的友誼,時隔九年重新拾起。司徒總有些情緒想跟嘉勉再解釋一下,但嘉勉看得很開,我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忙碌,都有自己私有的呼吸,失而複得時就該享受複得的喜悅,而不該拘泥當初失去的戚戚。
那樣就太難過也太殘忍了。
而梁齊衆點評嘉勉的友情,成年人的友誼永遠是利益交換。嘉勉你信不信,如果那天你沒有光鮮妍好地出現在你的朋友面前,或者你草草潦倒的給她找個街邊小旅館,第二天打發她回去……那麽,你所謂的友情也不會修補得起來。
嘉勉不喜歡聽梁的生意經,也讓他少管她的事。當她天真吧,她又為什麽不可以天真,我又沒有像你一樣,一把年紀了,不處處算計人心,就活不得命!
好。梁齊衆縱容的笑,說就喜歡看她發脾氣,那種攢着的火,倒下來,俨然踢翻的煉丹爐,三昧真火,塗炭生靈。
4月17號是父親的忌日,适逢周末。
嘉勉個人來桐城簡單祭拜了下父親,叔叔嬸嬸清明已經來過了。她沒讓他們再跑一趟,她說看過爸爸後,她和朋友在桐城玩半天,她許久不逛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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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美賢看着嘉嘉一日一日地鮮活起來,油然的喜悅,趁機跟少陵提叫嘉勉自己搬出去住的想法。
他們是很民主的家長,嘉勭嘉勵也是大學起就逐漸搬出去住了。倪少陵反而不喜歡那種一直和父母住一起的孩子。成年人的交際最最緊要的就是界限感,親子關系也是如此,一個屋檐下免不了的口角與時代局限的看不慣,小孩子還好,他們不服從也得服從,父母相對而言也對幼稚本身包容些;看着你這麽大的人,老是做些不相符的事,很難不窩火。
久而久之,家庭戰就打起來了。年少無知的孩子是不長記性,這長了記性的孩子最難教。倪少陵的哲學就是,少說少錯,少教少火。
只要你們不犯原則性錯誤。就這樣,他還和嘉勭、嘉勵處不好關系呢,嘉勵時常怨父親,管得多,煩。
哎,聖人之所以能成為聖人,就是他全做文章了。談什麽戀愛,結什麽婚,養什麽孩子,全是煩惱。
兒女全是你犯下的債。
倪少陵對于妻子的提議不置可否,人在報紙後頭。
這對于一個大家長來說,算是默認了,默認嘉嘉可以搬出去住。這三個月的“禁足”,算是可以解了。
然而一直沉默拿刮刀往吐司上抹果醬的嘉勉沉沉出聲了,“嬸嬸該是煩我了,早飯夜宵的做痞了,趕我出去了。”
沈美賢在桌下踢踢嘉嘉,個笨蛋,放你出去你又不懂了,天天在你叔叔跟前立規矩就舒坦了?
“再容我些時間罷。”嘉勉繼續道,她剛剛轉正的工資,出去賃房子,她還想再買個代步車,處處要花錢。嘉嘉難得的撒嬌口吻,“讓我再緩一個月?”正好可以拿到季度獎金。
沈美賢再了解丈夫不過,說半天都沒異議,就是肯了,“你要什麽樣的車子,你叔叔的……”
“叔叔的車子我嫌大,也老氣。”
聽到這倪少陵才放下手裏的晨報,折了又折,擱到邊上,拿消毒紙巾揩手。
似乎今天有什麽不愉快的新聞,倪教授一臉的不開心。
端起咖啡飲一口,然後瞥一眼嘉嘉,學着他學生的口吻,“嗯,有被冒犯到。”
嘉勉無畏的繼續吃早餐。
倪少陵讓嘉勉自己去看車子,看中了跟他說,他買給她。
“我有些積蓄,也只打算買個代步的,付個首付吧,超預算的話,我就跟嘉勭借些。”她說着自己的主張。
“為什麽只想到嘉勭?”倪少陵怕嘉勉還和他在賭氣。
“因為他是哥哥呀。”有人理所當然得很,她說跟叔叔借有壓力,跟嘉勭借,他可能想不起來催着我還。
“嗯,他是想不起來。嘉勵常這麽幹。”來自親爹的吐槽。
外面明媚的春光,照得家裏窗明幾淨的,嘉勉出門前試着建議叔叔嬸嬸,出去約會吧,一起去看個電影,喝個下午茶,這樣好的天氣,實不能辜負。
小時候嘉勉跟父親吐槽春節一點不春,倒是三四月份,她說希望以後法定春節可以挪到四月裏過。
四月多麽好呀,連風都是甜的。
四月裏才該是春節。穿着最輕松鮮豔的衣服,各處春運回家的人也不會那麽冷,連同祭祖、團圓都能在這個月辦到。
多好。
父親不打擊她的“提案”,那麽,這樣一年四季該怎麽分呢,咱們中國人講究的就是天圓地方,一年四季,這一年倒不在隆冬收尾,不符合“審美對稱、四角齊全”老祖宗的那味了。
嘉勉不以為然,那時的她,真的滿心滿意希望有一天,她們能放春假,而不是寒假。
後來,一想到冬天那麽冷,天天要凍掉耳朵般地去趕公交……算了吧,寒假還是有道理的。
她的車子停在市中心的一個商場裏,步行到司徒說的那個地鐵口等她,嘉勉弄錯了入口,兩個人一南一北地各自舉着個手機語音給對方,我已經到了,沒看到你人呢!
司徒一轉身,看到一個穿着藏青色背心毛衣、白色短T打底的女生,長發散着,為躲太陽戴着鴨舌帽,正在那裏東張西望呢,她全然沒發現自己找錯了位置。
司徒喊她回頭時,語音笑話她:你現在當真是個外地人了。
當年離開桐城的時候,萬萬想不到,他們的小縣城如今這麽“摩登”了。
司徒叫嘉勉不要動,她過來。
嘉勉回S城的事,司徒也是最近曉得的。至于她在X城那頭,司徒只見過那梁先生一次,說不上來的畏懼感。反而是嘉勉反問司徒,你想說什麽盡可以說。
他會娶你嘛?
嘉勉很冷靜地回答司徒,我不會嫁給他。
現如今她回來了,司徒領着嘉勉去坐地鐵,二人直到坐到車廂座位上,轟隆隆的碾行聲裏,司徒才認真問嘉勉,X城那頭?
嘉勉:“結束了。回來後,就沒聯系了。也許當真是叔叔的面子,他放過我了。”嘉勉說這話有些不務實,從頭至尾,沒人困住她。是她把自己弄丢了,小時候看電視劇,有個當鋪什麽都可以典當,當然你也需要付出相對的代價。
嘉勉典當了自己的心,羞恥心,尊嚴心。她只想自己活得痛快些,什麽都不用想,是報複也好,自暴自棄也罷,她只想自己透得過氣。
梁齊衆說她是只小狐貍,然而她到他身邊的時候,留了一手,她把心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狠心掏進去,是一把草,原先的位置,她拿草填了。
嘉勉,我想看你有心的樣子。
南畦鎮是桐城最負盛名的5A級水鄉小鎮。
粉牆黛瓦的棋盤式枕水江南,有住家,有商戶,從前家家戶戶門前的河邊都系着舟,那些小舟輕易不出行,要麽缺了橹要麽少了篙子,只是主家習慣上船來汰衣裳。
如今這裏全面商業化了,河道裏穿行的搖船,一只挨一只,設有專門停靠的碼頭,往來的船娘們依次去接駁點等着載客。
小學那會兒,學校的春游常常組織來這裏,嘉勉作為桐城人,說真的,來的多了,她後來都不高興參加了。
司徒附議,外地人過來都當朝聖般地處處打卡,只有本地人過來當壓馬路。她夏天陪爸媽過來,都是趿拖鞋來的,有種明月掉溝渠的負心人之感。
要麽怎麽說距離産生美呢。美是什麽,是新鮮,是朦胧,是隔着銀屏的仰慕,就像南畦鎮觀光廣告片裏的女主角,如明月,就得在天上,哪天她在你生活圈裏瞎溜達,你會發現,哦,女神也會上廁所的,女神也會有邋遢的,好難過。
司徒聽這話很有感觸的樣子,問嘉勉,你該不會真見過她吧?
LED電子顯示屏上正滾動播放着這只吳侬軟語的觀光廣告。是的,嘉勉見過裏面的女主角,算是她人生裏頭一次追星成功吧,可是她全不開心,因為那晚她們的角色是一樣的。
司徒幾回去X城都是嘉勉招待的,司徒媽媽這兩年身體不好,嘉勉還特為寄給了司徒好些溫補的藥材。
這次好不容易回來,司徒說,哪怕你是這裏的人,也要我請客的。
嘉勉痛快響應,那麽我們先來杯奶茶吧。我有好久沒喝奶茶了。他們同事隊伍裏,要麽是養生派,要麽是減肥派,下午茶咖啡搭子,都從來全脂換脫脂的各種研究派。
弄得嘉勉像什麽呢,像《千與千尋》裏千尋去到鍋爐爺爺那兒,腳下一對煤灰圍着她,她無從下腳的局促感。
她就想喝一杯再普通不過的珍珠奶茶,前提是有人陪她。
司徒是幼兒園老師,她怪嘉勉知足吧,你們起碼還可以吃下午茶,她們沒有的,天天對着神獸,有時間吃飯就不錯了,她們園長也不肯。
然而即便嘉勉最樸素的願望,在這個旅游勝地也是奢侈的。
就近的奶茶店排起了長龍,二人為了買兩杯奶茶就耽擱了四十分鐘。
從奶茶店出來,一路向北,長條石的主街,人流如織,兩邊的商戶至今沿用最原始的店鋪面貌,烏漆的門板晨起一塊塊卸下來,打烊後再按門板後的號碼一個個上回去。
空氣裏有糖炒栗子還和酒釀的味道,路過的邊攤上,偶爾有老阿婆用道地的方言,兜售着她籃子裏的:白玉蘭栀子花~~
司徒媽媽知道她今天來這裏玩,關照她買些諴孚坊的金華火腿,江南人春季都愛燒腌篤鮮,司徒太太是諴孚坊的老主顧了,一年四季的幹貨、糕點都在這裏買。
他家的師傅拆分火腿細致又精準,秤上也不搞虛頭的。
嘉勉被司徒拖到了諴孚坊的店門口,三開間的店鋪,古色古香的黑底金字招牌上赫然油着三個大字,嘉勉對這家南貨行再熟悉不過。
小時候嬸嬸常帶他們來這裏辦年貨,她對裏面大理石面的櫃臺、抽屜到頂的貨架至今記憶猶新,還知道它們前面是店鋪後面是加工作坊。
諴孚坊幾乎包辦了S城人能吃到的能想到的各色糕點、蜜餞、海貨、幹貨,各色嫁娶的吉慶攢盒、四季盆景。
嘉勉那時最愛吃春天的青團,夏季的綠豆糕,秋季的鮮肉月餅,冬季的花生糖。
等司徒在裏頭買火腿的工夫,她在門口順道買了兩個青團,那個年紀輕輕負責站攤的小哥問她,要什麽餡的?
有蛋黃肉松的,有蟹粉的、鮮花牛奶的……
就很離譜。
司徒出來的時候,嘉勉把另外一個蛋黃肉松的青團遞給她。
倪二小姐一邊吃一邊吐槽,她真是本着不浪費的原則,硬着頭皮吃掉了,從前都是豆沙餡的,甚至沒有餡的,現在呢,“小龍蝦?肉松?蟹粉?還有辣條的……真是光聽就飽了……”
司徒早就習慣了,現在市面上的青團都這樣,五花八門。
嘉勉不管其他家,她很嚴格的客訴口吻,“這樣的老店也跟這種時興風,就很……掉架子。”
邊上的司徒還沒來得及言聲,身後有人插話進來,“我聽到了。”
司徒嘉勉齊齊回頭,說話的周某人手裏捏着個聞香杯,再怡然自得的情緒不過,因為這裏是他家的,
他是這裏名正言順的少東家。
今日的周轸穿了件煙藍色的襯衫,只比那煙散之前的藍多着一點點色,他似乎讀到了嘉勉的心思,二次言聲,
“你自己來的,我可沒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