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8
再見倪嘉勉是在S外,她來初中部參加英語能力考試的。
倪家的孩子都在外國語學校讀書,輪到嘉勉,自然也跟着哥哥姐姐一起。
是日禮拜六,高二年紀已經正式“編制”到高考預備役,又忙着期末考,大家也就默認了補課的存在。
嘉勭來周轸位置,問他,“你待會怎麽回桐城?”
“我怎麽回?坐車回啊,難道腿回去?”
“你幫我把嘉勉捎回去吧。”嘉勭解釋,嘉嘉今天在這裏參加英文筆試。
她這周要回桐城,以往都是自己坐巴士回,既然在這裏,就搭周轸的順風車吧。
嘉勭不是征求他的意見,是就這麽定了。“你把她送到家。”
“……”
老幹部倪班長再想到什麽,沖周轸捏一個響指,“嘉嘉以後周五都可以跟你回去?”
周轸雙手枕在腦後伸懶腰,“她先考上再說吧。”
“當然考得上,我倪嘉勭親自輔導的學生,豈有考不上的道理。”
好吧,他還真得沒吹牛。
初中部今日兩場外語能力考試,英語的是下午,在家裏嘉勭就囑咐過了,考完稍稍等他一會兒。
他們學校有個鴨血粉絲店,嘉勵開學的時候,嘉勉跟過來吃過。
姊妹倆饞貓鬼,嘉勵還好,平時放學後可以吃到,嘉勉想吃就是他們帶回去,可是帶回去的味道總歸沒趁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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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來學校了,嘉勭說,在那吃一碗,正好等我。
教學樓出來,一路往生活區去。周轸說倪嘉勭這個哥哥當得真的沒話說,二十四孝,嘉勵都沒見你這麽上心過。
“嘉勵有什麽都說,嘉勉到底覺得自己隔了一層,她有話都憋着。”
外面下雨了,兩個人都沒帶傘,徑直在雨幕裏小跑。
“她這幾年好多了,六歲前更腼腆。”
周轸沒當回事,只是覺得女孩子家,天性使然。
嘉勭無意間蹦出一句,“她媽媽那時候老打她。”嘉勭只比嘉勉大五歲,其實也只是聽媽媽說過,嘉勉現在這樣的性情多少有她媽媽的緣故。季漁那時候情緒很不好,嘉嘉跟着她,一哭就是重重地打。
不然,離婚,為什麽七歲不到的孩子想都沒想,選了爸爸。
“她媽媽精神不正常?”周轸脫口而出。
嘉勭搖頭,“也不是,就是頭一個孩子沒了,産後抑郁沒調整好……加上那幾年沒出去工作……”
說話間,嘉勉出現在視線裏。嘉勭拉拉周轸的手肘,示意他別說了。
月餘沒見,十二三歲的孩子似乎都跟見風長的菜一樣,倪嘉勉又蹿高些,頭發也服帖些了,還是短發,只是順眼多了。一邊發別在耳後,背着個輕便的書包,中規中矩的學生穿着。手裏的傘收着,傘尖抵在地面上洇薄薄一攤水漬。
她人站在櫥窗前,看學校的人文背景報,沒甚可讀的,偏偏看的細致極了。
聽到嘉勭喊她,這才扭頭過來。先沖嘉勭笑了下,看清後面的周轸,這才緩緩回顧平靜。
嘉勭問她鴨血粉絲好吃嘛?
“好吃,不過我沒要粉絲。老板還少收我一塊錢。”
“為什麽不要粉絲?”
“就只饞那個湯呀。”
周轸在邊上無語,兄妹倆的對話太沒營養。
“你不問問她考得怎麽樣?”他幹脆打岔了。
“考都考完了,問什麽問。”嘉勭沖小妹交代,“待會跟周轸一起回桐城,他有車子來接,明天再跟他的車子回來。”
“哎,我明天可說不準啊。”明天端午,他不保證吃過飯就回頭的。
“不要緊,我自己可以坐巴士的。”嘉勉說話只看着嘉勭,和他簡單聊了考試結果,她覺得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周轸這才後知後覺,她剛才沒和他說話。
呵,這丫頭氣性還真大。
雨愈下愈大,司機老馮一般都在南大門等他們,今天例外,周轸給老馮打電話,說在生活區的北門等他。
嘉勭都是自己坐公交回去的,他的書包還在教室,讓嘉嘉直接跟周轸走吧。
明天是端午節,她說什麽還是想回去陪爸爸過。這裏也只能尊重她。
一傘蓋一人,倪嘉勉打着傘跟着闊步往前的周轸,他沒有傘,沖着上前,再回頭看後面的人。
六月的雨,很濃重很兇悍,再滾着雷聲,周轸忍不了了,他批評她,“我以為你該有起碼的同情心,怎麽着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怎麽着我還帶你回家,是不是?”
“起碼該問一問我,要不要合一把傘?”
“那你要合嘛?”後面的人跟上。
很好,她總算講話了。
但是說話間已經到了北門,老馮的車也已經跳着雙閃在外面等他。老馮猜到周轸沒帶傘,巴巴地在門禁口子那預備着接他呢。
周轸一步跨過去,老馮連忙把傘面壓到他那頭,“你沒傘,也拿衣裳擋擋呀!”
“行了,上車罷。”同老馮說,也同後面跟着的嘉勉說。
坐進車裏,雨裏的熱氣彙上車裏的冷氣,老馮連忙換成了通風,怕二子感冒。
再看看跟二子一起上車的小女孩,是上個月見過的那個孩子。
後座頭枕後面,馮德音的要求備着幹淨的毯子,就是怕周轸上下學路上起風落雨的着涼了。
他扯過毯子來揩頭上、身上的落雨,自顧自的動靜之餘,扭頭才發現倪嘉勉同學離他很遠,遠遠地坐着,像壁虎貼在車門上似的。
周轸好笑,勉強擦幹身上的雨水,一邊歸置手裏的薄毯一邊發問她,“我哪裏得罪你了?”就是上回問她媽媽的事。
嘉勭剛才的話更是佐證了這一點。
周轸繼續道,“如果是你軻哥哥婚禮上把你帶走的事,那麽我賠個不是呢,其實也不要賠不是,我也挨過打了,我家老頭打人的手段你和嘉勵不知道,嘉勭都是曉得的。”周轸說給他疼得,半個月不能上體育課。
身邊的人只悄默聲地聽他說,沒多少反應。
他再問她,在外婆那裏摘的鳳仙花包手指了沒,我看你指頭幹幹淨淨的嘛?
“給司徒了。”
“司徒是誰?”
是她在桐城的玩伴,以前的同學,這幾年她們還是好朋友。嘉勉勉強解釋給他聽。
哦。周轸作領悟狀,心裏卻在發笑,發笑到底是個孩子,很好哄。以及……,他無端生出來些憐憫,很莫名的情緒。
也許是聽嘉勭說,她那麽小的年紀被迫選擇父母離異的單選題,還是選了父親,挺詫異的。
這份詫異像做數學證明題,答案帶進去往上推算,每一步都得以驗證。
而這個答案就是她不同于同齡孩子的隐忍與敏感。
“我想好……”他的話沒說完,被手機震動的聲音打斷了。
周轸看了下屏顯,下一句,“艹,把另外一個姑奶奶給忘了。”
“就來就來……”他應着電話那頭的人,随即要老馮把車子再繞回南門去。
是他的女朋友,甘棠。他們不在一個班,但是每周都是一起回桐城的,周轸下去接她的時候,
隔着雨簾,可以看到甘棠在生氣在怪他把她丢在這裏。
他好像很容易把身邊的人忘記。
……
這一路,嘉勉都鮮少說話,只有甘棠在和周轸說,他換到副駕上,甘棠夠着身同他說話,總是女生話多,而男生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着。
車子抵達嘉勉說的地方時,外面已經停雨了。周轸随着她一起下車,打量這個上了年限的安置小區,雨霧像煙一樣萦繞在視野裏,周遭不停有車子駛過,也有電瓶車騎行,那些車輪壓過水凹處蹦濺的泥點子叫他小心翼翼地躲閃着。
嘉勉認真謝過他的順風車。
周轸管她要家裏的電話號碼,說明天來的時候通知她。
她說,明天她自己回叔叔那裏。他們已經畢業放假了,但這段時間要等S外的語言能力測試結果,後面還有面試。
“為什麽?”
“我自己走方便些。”
“我的車裏哪裏叫你不方便了?”他為難人的嘴臉。
嘉勉擡頭瞥他一眼,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了,“就自己走!”她背着書包扭頭就進裏了,一邊走一邊嘟囔,晚上給嘉勭打電話,她一點不想跟他們的車子呀。
身後的周轸喊她,“倪嘉勉,明天下午兩點半,我這裏等你……聽到沒!”
沒聽到。
次日,陰歷五月初五,端陽節。
倪少伍特地換班出來半天,守在家裏陪女兒過節。粽子是隔壁肖太太幫着裹的,棗豆的系的是紅繩,純糯米的系的是白繩。
這些老式的手藝如今越來越丢失了,肖太太也感嘆,就我們這輩還高興弄這些東西,輪到嘉嘉他們上來呀,哪裏會,全買現成的了。
市面上現成的粽子都是那種五花大綁的,松松散散,而自己家裹的,有棱有角,糯米混着餡也紮實,吃起來尤為地厚道當飽。
嘉勉愛吃白糯米的,什麽餡都不擱,且他們都是蘸糖吃,她唯獨愛蘸鮮醬油。
嬸嬸也不會裹粽子,嘉勉一邊吃,一邊琢磨着,餘下幾個她要帶給嘉勭和嘉勵吃呢。
倪少伍點頭,科裏同事鄉下的親戚還兜賣了他們好些新鮮的鴨蛋,他說待會一并帶給他們。
“你有工夫送我去嘛?”
“嗯,抓緊送你去,再回頭。”
端陽節,舊式的傳統要吃“五紅”,不拘哪五樣,總之要燒五種不同紅的菜。
倪少伍準備了啤酒鴨、炒苋菜、小龍蝦、鹽漬楊花蘿蔔,最後一樣就躲懶了,買的飲料是酸梅汁,他征求女兒的意見,“這個紅也算一樣吧?”
嘉勉點頭,她在編“鴨蛋絡子”。五彩的繩子編出個細細的小網袋,恰好夠一個鴨蛋的大小。
她統考前的那篇集訓作文,寫叔叔的,《少年》被班主任遞到市裏作文大賽了,還得了獎。倪少伍還是從兄弟那裏知道的,知道女兒寫了叔叔沒有寫他,有些吃味呢,問她:“幹嘛不寫我?”
親閨女發言從來紮心,“寫你就未必能得獎了。”
倪少伍受挫。
嘉勉頭也不擡,繼續手裏的活計,“我覺得趙老師就是曉得叔叔的身份,故意拍他馬屁呢!”所以這個獎有水分。
“誰說的,我看過,明明是你寫得好,不必妄自菲薄。”
“真的?”
“千真萬确。”父親鼓舞女兒。
嘉勉難得的受用狀,她把編好的絡子送給爸爸,還有一條手繩,知道他的那雙手不能帶東西,但始終是她的心意。
唔。倪少伍說,擱在換衣櫃裏,天天可以看到。
放暑假了,她除了在學的國畫,暫時也沒有別的興趣班了。嘉勉只有和倪少伍才會說幾句真心話,倒不是怕別人笑話,只是她想時常和父親聊一聊,讓彼此知道各自的近況,他太忙了,忙到嘉勉抓緊一切空隙時間來配合他,“我如果說想寫小說,你會不會笑話我?”
“你為什麽有這個想法?”說完,才發現有歧義。倪少伍在擇龍蝦,他擡頭看嘉嘉,“為什麽覺得我會笑話你?”
“不知道。就覺得你們都會笑話我。”正如之前短得不能短的頭發。
“胡說,我的女兒明明很漂亮。”倪少伍那雙做手術的手,擇起蝦線來,也很利索,他知會嘉勉,“你從前短發是我覺得我好配合,也省時間嘛,現在你想留長頭發,我尊重你呀,正如尊重你的興趣愛好,寫小說又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麽不能做,又為什麽要笑話?”
嘉勉翻翻白眼,哦,倪大夫的處世原則就是不傷天害理哦。
嗯,別覺得這要求低哦。真正守則做得到的,很少很少。
嘉勉告訴倪少伍,她寫過命題作文《我的父親》,但那不是故事,她也沒真正了解過父親的工作性質,但他們科裏那幾個同事都很有趣。
她很想記敘下來,像小品記那樣,故事名待定,但卷首語她想好了。
什麽?
請你坐在月明裏。(注1)
出自冰心《繁星》第七十五首:
父親啊!
出來坐在月明裏
我要聽你說的海
倪少伍微微驚訝地擡眸,你可一定要寫啊!
這樣,我才能在你叔叔那裏扳回一成。
嘉勉笑父親,和叔叔一樣幼稚。
父女倆難得的談心,樂融融之際,外面有人敲門。
嘉勉手裏還提着那鴨蛋絡子,響應地去了,
門從裏面推向外,她怎麽也沒想到,沒想到來人是周轸。
他一身白T仔褲,手裏提着個籠子,不等嘉勉開口,他舉高了手裏,示意她看,
塑膠航空箱式的寵物籠子裏,赫然一只活生生的貍花貓。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如文中标示出處
請你坐在月明裏,這句化自冰心《繁星》第七五首。
這句話我原本是拟好作下個都市文的故事名的,這裏算是嘉勉先想到的,而“我”來盜用她的吧。
(主要是我懶,不想再想故事名,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