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
周轸昨天沒說完的話:我想好怎麽跟你賠不是了。
于是,從貓主人那裏接手過來,他馬不停蹄地來了嘉勉這裏。
跟嘉勭要他伯伯家具體門牌號的時候,嘉勭問他,你做什麽這麽殷勤?
周轸:跟你妹妹賠不是啊,也跟你賠不是啊。
他那天确實唐突了嘉勉的傷心事,但不至于,不至于這麽興師動衆地獻殷勤。
周轸:我就是見不得你們這種性子的人和我找別扭,不行嗎?
嘉勭那頭無語。是的,二子一直是這麽個霸道的人,他不許他看中的人和他無端找別扭。
貧嘴之後,周轸才和嘉勭說了真心話:“我太懂凡事要跟着哥哥姐姐後面行事的心情了。我和嘉勉挨打的出發點還不一樣,她年紀太小,無端做了她母親情緒的出氣筒,我皮糙肉厚,我家老頭他偏心歸偏心,倒不至于真拿我出氣。”
那日他一時興起,問起了她媽媽的去向。很明顯嘉勉吃心了,饒是她在叔叔那裏,吃穿不愁,姊妹擁護,但是到底隔了一層,這一層薄薄的間隔人之常情也叫人唏噓,唏噓有些人家親兄弟還不如堂姊妹,唏噓有個笨小孩明明得了個再好不過的兄長,自己在那謹小慎微,生怕哥哥不袒護呢。
嘉勭被周轸說暈乎了,什麽意思?
“你家小妹很喜歡貓,想養只貓,你同意嘛?”周轸且問。
嘉勭在那頭:“貓?她才被貓撓過,怎麽會喜歡貓?”
還有,“她想養貓,為什麽我都不知道,而你知道?”
周轸這頭在開車,聽聞這一句,莫名的得意,能贏倪嘉勭一回,哪怕只有半分也是好的,“你現在知道了,就問你同不同意吧!”
這只貍花貓已經養了半載了,周轸從馮德音牌搭子家抱來的,該打的疫苗都打過的,驅蟲也勤,很是幹淨乖順的一只小東西。
與外婆家那只老土貓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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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送給嘉勉的說辭又得重新編排編排,那家人家正巧要把貓都送走,正巧聽聞過你想養貓,正巧……
他的“巧宗”還沒說完呢,嘉勉把着門,很是警惕地打斷他,“我沒有說要養貓。”
老式的回遷房公攤面積都還是水泥澆築地,樓道也很窄,一層兩戶門對門的格局,對過的肖太太家今日有親戚來吃飯,一行人上樓,提着大包小包的禮,在門口敲門。
肖家即刻來應門了,熱絡非常,相比之下,周轸覺得他這個客人也太委屈了。
好在倪父在家,只聽嘉勉在和門口人說話,卻不明白是誰,去到女兒身邊,把門往外推到最大化,狐疑地看着門口的小年輕。
周轸自報家門,說是嘉勭的同學,嘉勭委托他來給嘉勉送貓的。
這是倪少伍唯一一次見周轸,他是個開明的父親,從不覺得女兒家就只能交女生朋友,也不覺得周轸這樣的男生上門找嘉勉有什麽不妥。
正如對方所言,他是嘉勭的同學、朋友,是周家的孩子,是嘉勉認識的虛長幾歲的師兄、哥哥。
倪少伍熱情請人家進門。
那只貓才從籠子裏解放出來,就懶洋洋的四處嗅聞、張望,這份傲嬌的不安式窺視,叫嘉勉無法移開目光。
倪少伍自然明白女兒的心思,她不止一次提過想養貓,今天因着外力,有些趕鴨子上架了。他問嘉勉,“你當真能養好?”不談細心養護的那些開銷,只談這份責任感,他嚴肅地說教女兒,你得對它負責,這和養孩子一個道理,得有耐心、責任、包容,以及預判它哪天離你而去的勇氣。
倪少伍連生死都給女兒說透了。
嘉勉不置可否,只是那只貓匍匐到她腳下,她本能地蹲身去抱它,用一種周轸從未看過的脆弱但倔強口吻同她父親開口,“爸爸,你讓我試一試吧,我想試一試。”
她手裏的鴨蛋絡子早被貓兒爪子盤亂了,亂成一團絮的沒頭緒。
倪少伍從來難對女兒說不,這件事她幾番堅持,今日也就拍個板罷。
只是不能帶到你叔叔那裏養。就放在這裏,嘉勉每周回來看它,且養貓的費用父女倆對半開,嘉勉有自己的壓歲錢、零花錢,既然她想額外照顧一只貓,就得有最起碼的擔待。
然而她不作聲了。不是因為父親叫她分擔經濟,而是貓兒只能養在桐城。
周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倪父給他泡了杯綠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他微微抿一口,随即就擱置了。今日過節,他原不該多打擾的,東西送到了就行,可是聽着人家的家務事,周轸才覺得他想簡單了,或者倪醫生凡事太過慮了,正因為他面面俱到的性情多少影響了他的女兒。
各房點燈各房亮,說到底,父女倆都不想麻煩倪家那頭。
父親即便縱容女兒,想這只貓給女兒做個夥伴,但也怕為難旁人。
銀綠成螺的茶葉泡在熱湯裏,周轸曲起手指敲敲玻璃壁,那漂浮着的綠葉沉下去些,“貓就是嘉勭讓我送來的,他同意嘉勉養的。”
嘉勉不太相信地看着周轸,後者撇撇嘴,站起身來,“不信你去問嘉勭。”
樓下不知是誰個殺千刀的,狂揿車喇叭。
因為有車子停了他的車位。
周轸預感不好,從北窗往下看,還真是。他急/色與倪父告辭,說是他的車子,以及家裏還等着他吃中飯。
倪少伍頭一個念頭不是附和着送客,而是冷靜地問周轸,“你的車子?你有駕照嘛?”
沒有。到底是縣城,周轸這樣開溜出來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少有的局促回應倪醫生,不要緊的,挨得近,他也不是經常開。
“這不是經常不經常的問題,是你沒有合格的上路資格,這樣對自己不負責對別人的性命也不尊重。”倪少伍說什麽也不肯周轸這樣走,他和嘉勭一樣大,又是來這裏的,“我有責任看護你們的安全。”
哪怕嫌他多管閑事也得讨人嫌到底。
說着就解了身上的圍裙,要送周轸回去,後者堅持說不必了。頑劣的小爺遇到了一絲不茍的外科醫生,小爺也一時沒轍了,無奈之際,“我叫我司機來接我,這總可以了吧!”
可以。只要你不罔顧性命就可以。
倪醫生替周轸下去挪車子了。廳裏片刻的靜默後,他趁機揶揄嘉勉,“你爸還真固執,你這點太随你爸了。”
“不是固執,是原則。”倪嘉勉同學糾正他,糾正他藐視原則。
她蹲着那裏,由着貓來熟悉新地方及新主人。
輕輕地安撫着它,不設防地問周轸,“嘉勭真的同意了?”
“好啰嗦,是不信你哥哥還是不信我?”
“不信你。”
“喂,貓是我給你抱來的,嘉勭也是我給你去說的,你不信我?”
“……”她別扭地努努嘴,然後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又滿懷欣喜地守着她的熱愛,得了個貓仿佛得了個再真摯不過的朋友或者寶珍,周轸實在不能理解。
他再告訴她,“本來下午過來接你帶給你也一樣的,我多怕你提前走了。這才信誓旦旦地送過來了,嘉勭都覺得我過分殷勤,好家夥,我也覺得奇怪,平時奉承他不夠,還得奉承他的兩個妹妹。”
“它叫什麽名字?”嘉勉并不多認真聽他說話,只關心她想知道的。
“肥貓。”周轸沒好氣。
“它肯定有名字的呀。”小孩锲而不舍地追問。
靠在沙發上的人打發她,“既然跟你了,你給它重新取個嘛!”
“……”看上去好難的樣子,苦思冥想的。
周轸探起身來,替她決定好了,“今天端午,它端午來的,就叫端午。”
端午?是不是有點草率了,“那麽清明過來,就叫清明咯?”
“有什麽不可以,二十四節氣都挺好聽的呀。哪個差?”
好……吧。
端午。
這只貓整整陪伴了嘉勉十年,它離開的時候,确實如父親所言,你務必要有它離你而去的勇氣。
沒有,她始終沒有面對死亡的勇氣。
貓是被故意放出去的,它那時已經很老了,衰老如人,或者它已然預料到它的死亡,用這種悄然的方式跟嘉勉告別,
季漁歇斯底裏地質問她,“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貓!”
比不比得上,權在人心。是的,嘉勉冷酷地告訴母親,我到哪裏都放不下它,因為它确确實實是我開心的源泉,它是我在桐城的記憶,是在叔叔嬸嬸那裏的記憶,是嘉勭、嘉勵愛護我的記憶,是爸爸縱容我的記憶……
我留不住那些記憶,正如我留不住一只生老病死的貓一樣。
季漁失控之下,打了嘉勉,并叫她滾,說自己錯了,錯不該一個活人去和死人争。
永遠争不過的。有些事情不必強勉,她們最親密的距離,然而,後天的緣分,老天爺沒賞賜,
說白了,親子間也得有緣。
嘉勉是個沒父母緣的人,之後的很多年,她都反複夢一個夢,
夢裏那些分岔口,她無論怎麽選,怎麽走,結果都是一樣的。
因為哪怕是夢裏,她也知道:
事已至此,萬法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