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5
出了小巷往東就是一條筆直的省道,由南向北,一望無垠的田野,浮雲壓得很低。
這裏嚴格來說,是鄉下。
嘉勉問周轸,要去哪裏買藥,最近的鎮上?
被問話的人,兩手插兜,笑得詭異,“倪嘉勭的兩個妹妹,一個賽一個地笨。”那個嘉勵是牙尖嘴利的自作聰明,眼前這個天然呆不利索的笨。也難怪,倪家的氛圍好,嘉勭的父母都是讀書人,教育子女也足夠的和平與友好。
眼前這個她大概就是信周轸,和信自家哥哥一樣沒有防備。
周轸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往前走,快到一個城鎮公交站臺處了,他拿手機打電話,打給老馮,對方是給馮德音開車子的,馮家那頭的一個本家,也一貫接送周轸。
通話內容無他,就是告訴對方準确地址,要二十分鐘內來接他。
剛剛收線,天然呆的嘉勉覺察到什麽了,“你到底要去哪呀?”
“回家。”
“……”她無聲無息地盯着他。
周轸好笑地問,“怎麽?”
“軻哥哥那裏……你說去買解酒藥的。”嘉勉之所以相信他,是昨晚他還給她買消毒酒精的。
“世上根本沒有藥可以解酒的,倪嘉勉。”
嘉勉掉頭就走,在她的理解裏,周轸就是逃課一般的壞孩子,他太壞了,無組織無紀律,大哥的婚禮都可以說走就走。
她要回萬家去,她答應嬸嬸做好這樁差事的。
周轸随她,若不是嘉勭和他玩得好,他也不稀得去沒事管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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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嘉勉走出他幾十步遠的時候,他不甘心地喊她,“你個笨蛋,那個手爐子有什麽可提的。”
“我答應嬸嬸的。”她也回頭看他。
周轸重重吐出一口氣,陰天的省道上,浮雲離他們很近。不時有快車呼嘯而過,他注視着她的動靜,以策安全。“嘉勉,你昨天聽懂了嘛,周軻的婚禮是假的。”他承認,他有報複的情緒,或者,此時此境裏,實在無人可以托付。他希望嘉勉能懂,能看懂這場假婚禮的意義。
她比他想象中的沉靜多了,像懂也像不懂,良久,她乖巧地告訴周轸,“那些都不關我的事,我答應爸爸還有嬸嬸,好好做好今天的差事。因為,當初軻哥哥救過我。”這一點,周轸是知道的。
知道嘉勉差點走丢過一回。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條巷子裏。
是周軻的車在那經過,捎她回去的。
“那天喊停車的是我!”較勁是嘛,他也會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比個高低出來,是不是所有的行事必然要有個動機,他就得不願意來這一趟,他就得陰陽怪氣地嘲笑一番,這樣,所有的事情才算順理成章。
周轸很不快,不快這樣煩心的家務事。
他自幼活在那個人的陰影裏,父親動起手來,向來是,“你從來沒有你大哥叫人省心!”
我為什麽要和他比,我和他甚至都不是一個媽生的!周轸還嘴,他一向喊周叔元老頭的,因為老頭比馮德音大十六歲。身邊大多數同學都羨慕他的家世,知道周家在桐城的地位,他父親是市五十強的優秀企業家代表。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周轸恨透這樣不一碗水端平的家庭,恨透這種說一不二的大家長作派,恨透這個老頭娶了兩個老婆,有兩個兒子,而他,從來不得重視。
諴孚坊對于周家的意義就是根基,而老頭眼角都沒夾一下的,就交給了老大,僅僅因為他順從他安排的婚事。
—
嘉勉正式去市裏讀書前,都被父親托寄在同學家。
彼時,是父母離婚的第二年。
他們的離婚協議簽得很順暢,唯獨嘉勉的撫養權。原則上是給到母親的,可是由嘉勉自己選的時候,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父親,細節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媽媽沒多久就搬走了。
之後很長時間,她都只是給嘉勉撫養費的時候才聯絡他們,頻率從一個月到半年、一年……,漸漸無話可說。
父親說好晚上六點半來接她的,嘉勉每天由司徒的媽媽接回來,父親再在司徒家接她回去。那日他晚了,司徒媽媽又在打麻将,嘉勉想自己走,一再保證她認得回家的路。
牌桌上的手氣迷信得很,司徒媽媽那天遲遲不下莊,正在興頭上呢,也沒多少心神聽嘉勉說,草草應了她一句,那麽你到家給司徒來個電話呀。
她确實是認識回家的路的,公交轉一次,熟悉的站臺下來就到了。
可是那天中轉途中下雨了,第二輛公交遲遲不來,七歲的嘉勉還是糊塗了,她糊塗地往巷子裏走,再想起給父親打電話的時候,她已經全然迷路了。
微涼的五月天,杳杳的夜色裏,她渾身都淋透了,附近一個賣鹵味的老板看到她,想領她先回自己店裏避雨的時候,一輛車子滑停了下來。
周軻一眼認出了嘉勉,姨父叔伯兄弟家的孩子……
—
今日,周轸卻告訴她,那天是他先看到她的,也是他叫司機停車的。
他記得她,春節在倪家見過一回,嘉勭說過,是他伯伯家的孩子。
“他救過你?”周轸嘲笑天真無知的小孩,“他是最自私薄涼的一個人了。”
“你等着他救你,你早被拍花子的摸走了!”
拍花子的。嘉勉忽而錯愕地望着周轸。
而對方再正經不過的形容,……,接他的車子來了,周轸上車前微微審視不遠處的人,問她結果,“你要是回去,就回去,我看着你走……不能那次沒把你弄丢了,這回搞砸了。”
“真的?”不遠處的人站在陰灰的天色裏,極為認真地問他,“拍花子的事……”
“真的,比我的名字還真。”他徐徐地笑。
出逃的人突然生出些惡趣味來,他得留住嘉勉,留住一個墊背的,“看在我救過你一回的份上,嘉勉,你還報我一次吧,就說你頭疼的厲害,我送你去醫院的。”這樣他們兩個的溜,就名正言順了。
“我頭不疼。”嘉勉實事求是。
“不,你疼的,昨天貓撓的,現在發作了。”他教她撒謊。
有人心心念念惦記着要給新人提那個手爐子的,香火不息的寓意。并說,她還有喜錢拿。
周轸過來拖她上車,“他給你多少,我出雙倍。”
嘉勉是被周轸押上車的,後者匆忙催老馮開車,嘉勉才意識到,“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拉我一起走,一起和你犯錯!”
十一年後的重逢,周轸告訴倪嘉勉,之後的很多年如若有人提起嘉勉,他印象中的她始終是這樣的,就是眼前這個後知後覺的戒備小女孩。誠如春節期間,嘉勭教她打麻将,這個國粹競技果真好玩呢,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處于不外不內的門檻上的人,比如嘉勉,就是處心積慮地想胡一牌,卻被嘉勭惡作劇地偷走了一張,她怎麽也胡不了,最後數數手裏的牌,才發現她少了一張,那種努力後發現衆人了然的洋相,竟遭不住地哭了!
倪少陵得知是嘉勭的鬼,來給侄女撐腰,直接把他抽屜裏的錢全拿到嘉勉抽屜裏去了,說真正牌桌上黃胡的、出老千的,是要一家賠三家的,“剁”他的手!
心善的嘉勉算算她這一牌多少錢,然後只拿了哥哥一賠三的籌碼,其餘全還給了哥哥。
嘉勭在學校裏是最最冷酷的個性,從不招惹別人,也反感別人來麻煩他,可是家裏那個頂小的妹妹,他卻是時常逗趣也時常縱容,有時還叮囑他們幾個:嘉嘉長大了,你們去我家不要動不動拿她開玩笑,她其實門清得很,什麽都清楚什麽都明白。
唔。眼見為實。周轸今日認同了嘉勭的話,他這個小妹妹真的長大了。
開車的老馮問二子,去哪?“你媽媽還不曉得,你這樣出來……”
“怎麽,我活着就是給人用的嘛?他叫我上東,你叫我上西?”有人沒好氣。
老馮不敢多話,“我們是舍不得你呀,到時又給你爸揍一頓。”
“死不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沒好氣的人最後滿口的晦氣話。
車一路向南,蔽日浮雲天,起風了,那一層陰翳,悄然間被吹豁開一個口子,愈來愈大,最後撥烏見晴。
那人隐隐坐在勻速的光影裏。
他要老馮把車子開到了老太太那裏。
馮德音嫁給周叔元後,後者作為婿,自然好生安頓了岳母,以及馮德音那不争氣的弟弟。
岳母離周家就兩條巷子的腳程,老太太早些年還一味托大擺老丈母娘的譜呢,怎麽樣我閨女嫁給你了不是,我是你周叔元貨真價實的岳母呀。打臉的是,這棟房子從收拾出來給馮家人住到現在周轸都十七歲了,女婿周叔元沒登門過一次。
年下時節,馮德音也接老媽媽去周家過過,三回不到,老太太就識相了,能不去就不去。她得女婿的濟不錯,但女婿和女婿也是有區別的,旁人家的女婿是半個子,而周叔元永遠只是周叔元。
周轸才跨進門檻,門樓裏小方桌上玩葉子牌的幾個老頭老太俱是擡頭看。馮老太太駭得手裏的牌都扔了,叫旁邊相牌的人幫着打。
一口一個“金乖乖”喊周轸,問她的寶貝外孫子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今天不是你哥哥結婚嘛,娶親的隊伍回來了?”
“唔,回來了。”周轸敷衍外婆。也讓她繼續玩牌,別管他們。
他們。聽完,老太太才發現大孫子後面還跟着個小孫女。
頭發留得不長,人小小巧巧的,但是耐看也腼腆。“這誰家的孩子呀?”外婆問。
“路上撿的。”周轸随口來,騙外婆,也氣倪嘉勉。
“瞎說八道。”老太太教訓他老是沒個正行,不然你爸爸老是不中意你的,都是有原因的。
“鍋裏燒的什麽,糊了?”
“你少來,我才看過火。”大爐子上鹵的腌過的牛舌,小爐子上煮着茴香豆。晚上你舅舅一家來吃晚飯。老太太自顧自分說。
哼。周轸對他那舅舅沒甚好感,吃潮的拿幹的,總之,屬螞蟥的一家子,專吸人血。
他給老太太提個醒,我媽給你的錢是想你過得好,報你的養育之恩,而不是要你省吃儉用地去接濟子媳,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
啧啧,老太太要來捶周轸,說真種就是真種,一點不雜種。“你和你爸爸一樣的沒良心。”
“呵,老周把你那個不争氣的兒子弄到菩薩面上供着,就是有良心了?”周轸這話哪怕當着舅舅的面也敢講,這些年老太太早被氣得沒脾氣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他周叔元養出來的兒子,如何能不猖狂傲慢呢,娘舅算個什麽東西,決定你位置的,是家世是能力。
閑話半天老太太也沒弄明白,周轸這個日子跑到這裏來幹嘛。他只說忙了半天,躲清閑來的。
老人随他去,噓寒問暖地都張羅過了,也就回牌桌上去了。
而嘉勉從進門來就一直不說話,她被他強行押到這裏來,恨恨的眉眼裏寫着,不想搭理你。
周轸站在堂屋門口,看她蹲在廊檐下在和一只貓玩。
她怎麽這麽愛這些髒兮兮的畜生呢。周轸提醒她,“它不比昨天那只,又髒又老又邋遢。”
嘉勉蹙眉,奚落他,“髒和邋遢是一個意思。”重複病句。
“一個意思就是強調你不要摸了。”說罷,他走過來,拿腳趕開了那只老貓,嘉勉擡頭看他,他冷冷地勉強她,“你爸爸是外科醫生,你怎麽就一點幹淨潔癖的習慣沒學到呢?”
“沒人規定,醫生一定潔癖的。”
“你在和我叫板是不是?”
“實事求是呀。”
“呀你個頭!”周轸說着緩緩蹲身下來,他是端詳她,端詳她的水痘,“要不你怎麽會出這些稀奇八怪的東西的,就是摸貓狗摸的。”
“瞎說八道。”嘉勉鄙視他。
“出水痘很難受嘛?不過好像沒留疤嘛……”
他挨她太近,嘉勉甚至都能看到他瞳孔的顏色。
她撐着膝蓋站起來,說要走。又有點怕,不敢回去跟嬸嬸交差了。她居然昏頭昏腦地做了個逃兵。
“我已經發信息給嘉勭了,他來接你。”
咕哝一聲,他的話伴随着誰五髒廟的空響。
是倪嘉勉同學。到底是個孩子,忙活了大半天,沒吃幾口菜,就給周轸帶到這裏來。
她微微洋相地看着他,倒是周轸,無妨地笑笑,說他也餓了。
“吃小馄饨嘛?”眼下最快的小吃大概就是馄饨了,周轸站在門口,吆喝對面馄饨店送兩碗馄饨來。
許是這樣的點餐他經常,老板從食盒裏端出兩鬥笠碗的小馄饨,熱騰騰地擱在堂屋的方桌上。
周轸錢都沒給,關照老板,外婆送碗回去的時候再一起結。
街坊生意,大家都爽快。
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饑腸辘辘之下,周轸問嘉勉,你還不洗手吃,是在想什麽國家大事呢?
也沒有,就是那馄饨怪香的,皮薄肉厚晶亮亮的,一看就好吃,胡椒粉化在豬油生抽的蒜花湯底裏,真的很催人胃口。
然而,耿直的嘉勉覺得吃人的嘴軟,她拉不下這個臉。
三分鐘後,她還是坐下來吃了,秉着浪費糧食更可恥的原則。
又餓又饞的食欲之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湯匙上的第一個馄饨,
果然吃人嘴軟來了。
周轸問她,“好吃嘛?”
嘉勉點頭,是對這份市井美食的由衷認可。
“好吃就行。來,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
“昨天罵我什麽來着?誰醜?我們家我最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