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4
才不是!
昨晚一家子都歇在倪少伍這裏,嘉勉很開心,因為這裏她算是主人。
倪少伍這套公寓離他醫院很近,才兩居室,父女倆住勉強夠,來個客人就局促了。他安頓好美賢和孩子們,就自覺打包去醫院值班室對付一晚。臨走前,還老頑童地逗三個孩子,要不要去吃宵夜,他們醫院附近有很多夜宵攤子。
嘉勭是個老幹部性子,早早洗漱後,窩在沙發上一面聽英語,一面在翻《紐約客》的漫畫集;
嘉勉去裏頭拿換洗衣服,輪到她洗澡了;
嘉勵是個最人來瘋的性子,頭一個響應,然而,得媽媽同意。
結果是不同意,沈美賢說吃了晚飯回來的,剛才又吃了那麽多水果,你肚子還作得下?
夜宵的滋味從來不是果腹好嘛,可惜媽媽不懂。
嘉勵撇撇嘴,都說槍打出頭鳥,她就是那個常常挨槍子的鳥。兄妹三個,平時挨訓最多的就是嘉勵,她也難得回桐城一趟,就跟伯伯吐槽,吐槽媽媽有多慣着嘉勉,今晚如果是嘉勉要去吃夜宵,媽媽即便不肯,都要想辦法弄點吃的給我們的,哼,就是偏心。
孩子說得無心,大人聽得有意。
倪少伍借着給這個月嘉勉的生活費的檔口,和美賢聊了幾句。他說過的,嘉勉在他們那邊,什麽過錯什麽不對他們都可以當自己孩子教養,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實不該給他們兄妹間生出些偏心的想法的。
沈美賢說起周家找嘉勉作新娘小陪娘的事,她和少伍挑明了,孩子不懂那些老規矩,你大人也不明白嘛?嘉勵來着例假,老規矩就是不作興,這才選了嘉勉,有什麽偏心!你別聽她們孩子氣的話,再有,她們兩個的脾性你也知道,大的就是要多勒勒她,太莽撞了;反而小的,該多鼓勵,心思重,“姑娘長大了,知道愛美了,她留了好幾個月的長頭發又剪了,為這事正傷神了,讓她多見見人沒什麽不好。”
沈美賢和倪少陵是大學同學,二人算是校園到婚紗,感情很好,一直夫唱婦随互相敬重,沈美賢和少伍說心底話,“少陵早年出去留學,他說家裏多少辜負了老大,少伍的求學及工作全是他自己掙來的,父母也是他敬的孝及終。兄弟間沒多少漂亮話,我們能些微還報你的,也只是希望你和嘉勉都好。”嘉勉雖說不是沈美賢親生的,但她保證,“嘉嘉就是倪家老幺。在我們那了,打也打得,慣也慣得。”
老幺兒嘛,多少受點偏袒,但要是哪天她行差踏錯,不消我這個嬸嬸來教訓,她叔叔頭一個不肯,你放心罷。
教育經扯上家務事,最直觀的說教方式就是引用,引別人家的孩子用。沈美賢拿周家的兩個兒子作比,外人還說周叔元偏袒大兒子呢,因為前妻出身好,門當戶對的婚姻,将來家私肯定也要交到大兒子手裏的多,不然憑陸家的氣性,不把孩子接回去?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前腳離婚,後腳就又找到新人了,這樣的男人沒有心。不到一年就有了老二,都說那老二是鐵匠家的兒子,從小到大挨了那周叔元多少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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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倪少陵就說過,周叔元當真偏心的話,也是偏心小的多,因為那老二更肖似周叔元。不信走着瞧,那小的将來活脫脫周叔元的翻版,沒心沒肝,沒皮沒臉。
說到周軻這樁婚事,別人家的陰私他們就不置喙了。只說可憐兩個孩子,尤其小的那個,老大結婚原該不着老二什麽事的,陸明鏡耍大小姐脾氣,你人都不在周家了,非得伸長手去幹涉周家的家務事,她要周叔元答應,兒子結婚娶親的人都是她這頭的。
說是不用周家人。實際上就是拐着彎地給那馮德音眼色瞧。也只有這一樁事能強到那現任太太頭上去了。
馮德音什麽人,又和周叔元鬧,反正,最終結果,男方傧相換成了老二,外人看着親兄弟和睦的樣子,內裏,窩裏鬥!
你是沒看見陸明鏡瞧那周轸的眼神呀,跟瞧個玩意地不當回事。
哎。
沈美賢與丈夫的教育理念不一樣,她鮮少在孩子們面前議論別人家的事,也不希望孩子們過早地聽這些閑經;而倪少陵卻覺得這些茶餘飯後的經驗就是江湖險惡,給孩子們聽無妨,他時常在飯桌上诋毀周家父子,引得嘉勵嘉勉先入為主地不喜歡周家人,而嘉勭到底大些,他反駁父親,全家最八婆的是你!
眼下,她一邊收拾廚房,一邊耐不住牢騷,把少伍當少陵絮叨了起來。
說完才覺得自己啰嗦了,少伍從前就說過,美賢是個極為落地的人,同時叫人具有理想與現實的印象。
敘畢家常,少伍想起什麽,“周家那頭,你也替我出份人情罷,”雖說他與那邊并無交集,但是,“只當替嘉嘉還一次救命的恩情吧。”
嘉勉當年在桐城迷路過一回,碰巧周軻看到了,才給領了回來。不然,憑着她七歲的記憶,未必不會走丢。
沈美賢爽利地應下,一扭頭,才發現嘉勉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的,她手裏拿着一盤蚊香,天緩緩地熱了。二樓的高處,嘉勵說有蚊子,嘉勉翻出去年的蚊香,但是又找不着打火機,這才準備來廚房竈臺上引火。
她卻步是因為聽到嬸嬸與父親聊到了自己,再扯到了周家,……,以及在瓦數不高的燈泡之下,她糊塗地生出些虛無缥缈的念頭,她想,如果嬸嬸是媽媽多好,這樣兩個和煦的人站在燈下,是多麽的匹配。
一時間,嘉勉覺得自己壞透了。她最近是怎麽了,怎麽老是誤打誤撞地愛站在牆角聽別人的話,這樣很不好。
她看着蚊香在竈臺上,渡過來一截橘黃的三角火焰,影影綽綽,跳躍不已,最後,不聲不響地一口吹滅了,由着那頂端靜靜地燃。
—
昨晚的插曲,所以嘉勉曉得周轸這樣不肯聽安排定有緣故,才不是他口裏美其名的看顧她。
她要他看顧什麽,她又不是三歲小孩,盡管她忐忑不安。嬸嬸叮囑她,人家讓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難不過你們登臺演出。
“隔了一夜,頭發好像長長些了?”他總是跟她的短處過不去。
嘉勉才不理他。
這是她唯一一次參與這樣的中式嫁娶禮,彼時千禧年過去沒幾年,桐城又畢竟是縣城。許多人家依舊重視這樣的中式迎娶,之後很長時間,嘉勉都很懷念這樣的舊禮。後來戚友圈見證的婚禮,全是交由專業的婚慶公司打理的。動辄幾千的伴手禮,都敵不過少年時搶來的一包喜糖珍貴。
幹淨濕潤的空氣裏炸開鞭炮的火/藥味,青色石板磚上全是那些紅色的灰燼,那鞭炮皮的屑子和她身上裙子的顏色很像,巷子兩路的人家俱在觀望,這樣井水人家的觀禮真真給了嘉勉一種上臺的局促感。
她快一步慢一步地跟着一行人,而先前信誓旦旦要看顧她的人,早已走得沒影了。
一直到萬家門口,嘉勉才看到了周轸。他背着手,站在大紅鎏金囍字的燈籠下,人襯得格外出衆醒目,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像是沖她招手,她人到他臺階下。
亂哄哄的人群裏,新郎被堵在大門外,想要進萬家的三道門,要過了女方戚友的那關,多少紅包封子塞進去,裏面關門的人恁是不肯開。
周轸是哥哥的傧相,原本這些錢財相關的禮金合該他來捧的,但他全程不參與,袖手,只拉嘉勉往邊上站站,別被踩着,還彌補一句:
“不好意思,走着走着,把你忘了。”
嘉勉擡頭看他,又是一陣鞭炮聲。他看着她捂耳朵,震震餘威裏,他說了什麽,嘉勉沒聽清,再問他的時候,他說:“沒什麽,想起一個笑話,聾子放炮仗……”
中午的喜宴,席上所有的花銷都出自周家,新姑爺來每一桌敬酒的時候,人人都誇贊新郎官一表人才。
一巡酒下來,不成想周軻喝醉了,這可難壞了一行人。
陸明鏡那頭來的親戚最能主張的也不過是那表兄弟,二十出頭的樣子,做不了主,最後萬母實在沒轍,只能來問那二少爺了,問周轸要不要打電話給你爸爸那頭,看看改改回去的時間,這人已然喝醉下了,走不動道了呀。
周轸去到房裏看大哥時,上妝完畢的新娘子就在邊上,他略微颔首了下那萬小姐,随即俯身來問大哥情況,
萬小姐要她的堂妹出去倒杯飲料進來,周轸喊住了,“倒杯熱茶吧,沏酽點!”
那堂妹愣愣地看周轸,後者改道,“多放點茶葉。”
等一杯酽茶能入口的工夫,周轸其實是想勸大哥,振作點吧,現在這個節骨眼,別說你想悔婚之類的話,敢一個字,連我都逃不掉的一頓打。
萬小姐就在邊上。
周轸把那茶澆些在手背上來試溫度,然後遞給大哥,“喝點,我知道你不至于醉,上頭而已。”
躺着的人接過,呷了一口就擱下了,“老二,連你也在看我的笑話?”
周轸歪靠在一面五鬥櫥上,面上淡淡地。這些年他們向來如此,周軻并不多看重他這個弟弟,老二也不屑去讨巧他,但今天這個局面,“不至于,你要相信,我和我同學出去玩車子會更舒坦。”
是的,老二這個年紀還不到要愁的時候。
愁是什麽,
是老鋪裏那些員工攢錢買的一套幾十平的老公房;
是公孫三代擠在那鴿子窩大點地方,然後傾盡兩代人的積蓄,想置換套伸得開腿的大房子;
是辛辛苦苦幾十年存的積蓄禁不住一場大病、醫院一周的流水;
是萬家這樣普通單薪的家庭,女兒即便大學畢業還是活得蠅營狗茍,每個月由父母咬着、弟弟追着,伸不過氣的糊塗賬;
是周家這樣衣食無憂累至幾代富貴的人家,關起門來,依舊有說不盡道不明的陰私債;
同萬家的婚事,是萬小姐自願的,二人是同學。
她前面兩個對象都被母親攪黃了,裏裏外外還空着一屁股的債,她已經筋疲力盡。
周叔元也相中萬小姐的魄力與堅韌,他說他喜歡一切陽謀人的膽量與手段,也保證,幾年後,她實在不想維持了,那麽二人就白紙黑字地兩清。
到時,周家送她出國,讀書也好、工作也罷,萬小姐自有自己的天地。
周軻問老二,這些愁你想過嘛?
我曉得你不願意跟我進進出出,我也不願意你同我來往,可是無奈,咱們托生在一個父親名下,他割舍不下我們,正如我們割舍不下他……的家世。
老大言明,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陽謀罷了,各人得各人的那份。
他守父親的規矩與傳統,也得老鋪諴孚坊的獨立管理權。
酒勁愈來愈盛,向來溫文爾雅的周軻更是出言刻薄,二人做了十七年的兄弟,作兄長的頭一回表示分明地厭棄。
他說他母親出身高知家庭呀,當初周叔元是怎樣百般的追求,臨了呢,夫妻倆反目成仇的地步!
離婚這個“熱孝”勁都沒過呢,掉頭就和另外一個厮混了。
那馮德音有什麽,小門小戶,以色侍人,哭哭啼啼,依仗個男人跟依仗個天一樣,可笑的是,周叔元偏就吃這套,而他和他的母親卻成了局外人。
“我隐忍了這些年,最後功虧一篑,由着你們母子倆抓住我一個把柄來笑話我……”
這些年他們向來如此,各為其主,各為各媽。這就是周叔元作下的債。
“呵,”周轸一時冷笑,“你有什麽把柄呢,你自己都說了,守老頭的規矩,得你該得的。”
“我媽是淺薄,但她沒礙着誰,她也不是第三者,她是周叔元堂堂正正娶進門的!”
話不投機半句多,有人擡腳就走。我是不願意跟着你,我又為什麽要跟着你,你大喜的日子擱着傷春悲秋的,早幹嘛去了!我不伺候了,可以了吧!
周家老二從新娘房裏出來,直奔萬家門樓,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哪裏不對付了!
萬母追出來,周轸走路帶風的,初來乍到的小爺脾氣,人家也輕易不敢說。
跟着出來的還有一個,倪嘉勉。
席上她一直坐在他邊上的,所以周轸的去向,她最洞察。
從軻哥哥那裏出來,他就一路往外奔,不是個好現象,愣頭青的嘉勉追出來是想問他,“你去哪裏?”
“……”他再一次把倪家老幺給忘了,沈阿姨和嘉勭都一再托付他,要好好看好我們家嘉勉。
“我去給我哥買點解酒的藥。”這話是對萬母說的,後半句是朝嘉勉,“你跟我一起去?”
他說着過來捉她,拎起她被貓撓的那只手,作端詳狀,“還沒好,帶你去換藥。”
嘉勉渾渾噩噩地被周轸捉着走,
始作俑者的人一身反骨,呵,撂挑子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