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
她才出了一聲,嘉勭就老好人地捂住她嘴巴,“籲……”勒馬般地勸小妹,不哭,別聲張。
嘉勉才不聽,受了委屈豈有不喊的道理。
她就要哭給嬸嬸聽到,哭給陸姨聽到。
哭給大家聽到,這個周轸有多蠻不講理。
嘉勉把嘴上的漿糊揩下來,全還到他衣服上去了,想罵他什麽,卻發現罵人這個本事不是每個人都能輕松掌握的,她恨嘉勵早不去找同學晚不去找同學。要是嘉勵在,絕對能把周轸罵着!
而眼前,她只能幹瞪眼,瞪着他說,“秘密說給別人聽起,就注定不是秘密。”叔叔那裏聽來的。
嘉勉其實想說,她早知道了,不需要聽你們說。然而擡頭看周轸,他可能因為嘉勉把那一嘴漿糊報複到他前襟上,忍無可忍又要忍的表情,分分鐘要把她的頭擰下來的暴躁前奏。
她躲在嘉勭手臂後面,哭聲時有時無,總之,取決于周轸的下一步,他倘若敢再欺負她,她保證哭得整棟樓都聽得到。
“嘉勭,交給你了。”周轸開口,目光垂在衣襟上的漿糊看,耿耿于懷,随即擡起來,仿佛也曉得管不住嘉勉的哭鬧,只殺人誅心地再次數落她的頭發,“醜到沒眼看。”
嘉勉即刻還嘴:“你才醜!你們家你最醜~~~~~~~~”
嘉勵回來的時候,嘉勉的手背已經上過藥了,陸姨的那只老貓做過防疫,撓的那一下也沒出血,還好。
嬸嬸給她塗了消毒酒精,但不知道周轸引她哭的這一出。
嘉勵才聽完,就去找周轸算賬了。他坐在主桌上,依舊陪着他兄長,身上一套穿着也換過了。啧啧,還真是個嬌滴滴的有錢少爺,哪怕出門走親戚都有工夫換行頭。
這一桌俱是長輩,年紀輕的就屬周家兄弟了,陪着周軻坐上首的是他娘舅,而周轸陪在哥哥右下手,面朝東。
嘉勵原本準備着一籮筐的罵罵咧咧的,結果臨陣也慫了,不遠處看到嘉勭來捉她回頭,嘉勵趕着哥哥來之前,找周轸理論幾句,“嘉勉才出完水痘又被貓撓了,我跟你說啊,她不是我,你怎麽欺負我都可以,就是不可以欺負我妹妹。”
嘉勵一向如此,她怎麽和嘉勉吵架鬥嘴那是她們一家人的事,誰個外人敢欺負嘉勉,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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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幾年,嘉勉才上小學的時候,因為吃住都在叔叔嬸嬸這頭,和嘉勵一起的玩伴就議論倪家突然多出來的一個孩子。說是嘉勵媽媽養的小孩,還有說那小孩沒有媽媽了,嘉勵媽媽可憐領養回來的……
嘉勵特別認真地跟她們糾正,我伯伯家的孩子,她有媽媽有爸爸,只是媽媽不跟他們一起住了。
嘉勭來拖嘉勵回她該坐的位置,快開席了,這個莽張飛的樣子像什麽話。
外面已經在放開席的炮仗了,從前舊式的婚禮家宴,以這喜炮仗為篇章,全席都講究大吉大利,不能摔了杯碟碗盞,主席上更是全程不能離席。
周轸雖說沒有成年,但只差一歲。明日又是哥哥的正日子,哥哥的娘舅便也是他的,娘舅勸酒,說也給二子也斟一杯,吃了哥哥的酒,也争取早日讓我們也吃一杯二子的。
更有人打趣,姻緣就在眼前,指倪少陵的女兒。
周轸騎虎難下,他是周叔元的兒子,沒有在這種場合忸怩、局态的道理。即便是幾杯水酒,他也擔待得住,平日在家裏,老頭也沒少訓練他。
他兩指夾起那二錢量的小杯,起身接陸家娘舅親自斟的酒,後輩禮儀不卑不亢。陳情替哥哥喝幾杯可以,但是酒量有限,也只能幾杯誠意。當真喝醉了,回去要挨父親的打的。
周軻對于老二喝酒不置可否,只是埋怨舅舅還沒喝呢,就先醉了。
只見周轸捏着那杯二錢量的白酒,側過身來,不緊不慢看倪家兄妹。
不言不語把那杯酒吞到肚子裏去了,“滿意了?”他打發嘉勵,“這杯算是我跟你們姐妹倆賠罪了。”
嘉勵渾渾噩噩,才想罵你周轸什麽狗脾氣,敢跟我甩臭臉子。
嘉勭拉她回位置,“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別去惹他。”
為什麽心情不好?嘉勵問。
嘉勭不答。
家宴頭一道熱菜就是紅燒肉,濃油赤醬、麻将大小。平日姊妹倆最愛的大葷,尤其嘉勉,她如同剛放出監牢,滿口答應跟嬸嬸過來吃喜酒。
但投口的菜到了眼前,她卻不香了,一塊軟糯甜香的肉抿化在嘴裏,食不知味。
因為她好像有點懂周轸為什麽心情不好了,隔着兩張桌子的距離看他,看他格格不入地坐在那行人中。
明明軻哥哥的婚禮不是自己本意,明明周轸萬分不想來這邊,明明陸家舅舅知道周家老二沒有成年,可是這些人,全在以自己開心的意願去勉強別人。
換她,她也不開心。
一巡酒過後,主家新人來敬酒。
這樣的喜宴禮數是本家不如主家,主家不如娘家。娘舅大人最大,娘舅不到老表兄弟替父。
于是,東一桌上,娘舅、周軻、陸家本家輪番一一來敬賓客,最後輪到傧相兼兄弟的周轸。
十七歲的他,是用酒還是用水輪這一圈,無人争較他。單聽他一聲聲把這些親戚關系都關照過來就足夠不容易了。
沈美賢說,都不容易,大的小的都是。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終究是要早慧些,可惜大人欠下的債,為難了孩子。
嘉勵已經吃飽了,媽媽又不肯随便離席,只能和鄰桌的一個同齡女孩在聊仙劍、聊明星,對方還答應加她□□,二人共着一個MP3在聽喜歡的那支主題曲。
周轸擎着酒杯來他們這一桌的時候,入眼的依舊是倪嘉勉,她那頭草窩般的短發實在點眼。一身粉紫的裙子靠在白牆上,扭着頭,在聽姐姐她們聊八卦,可嘆笨嘴拙舌地,又跟不上趟。
那伸長脖子夠着聽的樣子,足夠蠢。
這桌是女賓,周轸有禮地跟座上諸位長輩一一打招呼。沈美賢心疼他小小年紀,雖說不太喜歡周家的作派,但孩子無辜,和嘉勭一邊大,卻比嘉勭多出足夠的世故與城府。
長輩們都說這一桌就免了吧,二子坐下來吃口菜,或者喝杯飲料。
飲料在嘉勉邊上,她年紀最小,大家都可着她先有。
嬸嬸突然指使嘉勉,要她給周轸哥哥倒杯飲料,“消毒酒精和創可貼還是人家轸哥哥去買的呢。”
他買的?嘉勉有點不信。看看嬸嬸又望望買藥的人,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給那人倒飲料,因為嬸嬸在教她人情世故呢。
那雪碧瓶子已經倒掉一大半,嘉勉輕易捧起來,要給周轸倒,他手裏的一次性杯子正巧空了。
一人是嘴笨,捧着個大瓶子只等着他過來;
一人是心煩,今晚這場局什麽時候才能散,全是草包、笨蛋!
周轸不動聲色地把空杯子遞過去,笨蛋的倪家老幺,一本正經小心翼翼地倒着飲料,個笨球、果真笨到家了,她給他整整倒了一杯,滿滿當當,他甚至懷疑,如果他不喊夠了,她知不知道停?
倒這麽滿,你灌豬肚肺呢?
“謝幾位嬸子,謝沈阿姨。”滿得不像話的那杯雪碧被他送到唇邊,呷了兩口才能端在手裏,最後,也溫和禮數地,“謝謝嘉勉。”笨蛋。
回席前,沈美賢還特意喊住周轸,說明日去娶親,你陸姨張羅了嘉嘉去給新娘子作小陪娘,提手爐子,“嘉嘉年紀小,我又不好推辭你阿姨,原本也是開心的事,去的路上,你替我多看顧一下嘉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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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嘉。倪家三個孩子,唯獨嘉勉有個小名嘉嘉,還是占着他們中間這個輩分的字。周轸好奇過,問嘉勭,怎麽你伯伯家的孩子,偏個最小?
伯伯家的就不能比我們小?嘉勭笑他邏輯好死,回頭跟他解釋,伯伯和大媽原來有個孩子,懷到八個月了突然胎停了,引産下來也沒用了。大媽受了好大的刺激,後來隔了六年才再有了孩子,原本那個就是按着嘉字輩取好了名字,嘉勉,無論男女都适用。
第二個孩子平安出生,大媽死活還要叫嘉勉,說她的孩子回來了。
外人看,嘉勭、嘉勵、嘉勉,很尋常的排字。其實嘉勉才是最大的那個,力字旁的字,也是父親遷就伯伯家的孩子取的。
大媽一直喊嘉勉“嘉嘉”,嘉勭和嘉勵也就默認,嘉嘉就是嘉勉了。
“她爹媽為什麽離婚?”周轸問。知道嘉勉起,她就跟個拖油瓶一樣跟在倪少陵夫婦後面。
“感情不合。”十分籠統又十分精準的理由。
當時二人正在玩射箭,周轸一箭放出去,“釘”地,正中內黃心。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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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鄭重應下沈阿姨。
次日,五月一日。
菩薩不悲不喜,是個陰晴天,晴伏在薄薄的烏雲裏,就是不出彩。
周家算好的時辰,十點十分去萬家接新娘子,在女方家吃過正午飯,下午回頭。
去的時候,人數是單數,回頭添上新娘子,湊成雙。
有操辦嫁娶經驗且子孫滿堂的老阿婆在查點人數和去女方家的一應禮單,今日去女方接親的隊伍,全是陸明鏡自己挑的人。因為是她的兒子,哪怕她不在周家了,這個母親的主她還是當得的。
而周轸之所以要去給兄長做傧相,就是他那個親媽,馮德音女士,拎不清地去跟老周鬧。
哭啼啼地說她這個後媽活該給人打嘴,這些年我謹小慎微地伺候着你這個大兒子,我得着什麽了,得着他老大結婚,我被你那個前太太架空了呀,什麽主都做不得!
周叔元由她哭得頭疼,問馮德音,嗯吶,她兒子結婚又不是你兒子結婚,你争什麽出頭呀?
馮德音沖老周拍桌子,就是你這麽多年她兒子我兒子的,分得這麽清楚,才使得你兩個兒子不一條心,因為你自己都不信不是一個媽生的,能合到哪裏去!
我不管,你那個前太太是文化人,她折磨人的本事都是你瞧不着的。她兒子結婚,這麽大的事,我一點主拿不着,不是上趕着給我喂惡心還是什麽!
周叔元,你別忘了,誰才是你實根上的老婆。你就作踐我吧,你越作踐我,外人就越瞧不上我,那樣可就稱了你的意了,我生的兒子也幹脆別姓周了,反正不值錢的貨。
周叔元被馮德音念得頭疼,這才把原先定好的男傧相換了,換成老二,盡管他依舊不懂,不懂讓老二去了,于馮德音哪裏得益了?
馮德音:能叫你那前妻添堵,我就得益!
周叔元罵她,婦人之見,也随她去了。
這個前文如果周轸一直不知道也就算了,昨晚回來,馮德音追着他問,去那女人那頭,她有沒有給你臉色瞧,果真有,你就去告訴你爸,你不去我去!
還知識分子呢,欺負一個孩子算怎麽回事。然後一股腦地跟兒子說那個女人有多陰壞,人不在周家了,偏偏去女方家接親的人,全是她陸家的那頭……
絮絮叨叨地,可算把周轸給惹着了。
眉頭倒了一座山的官司,馮德音這才住了嘴。
一大早她讓保姆去喊二子起床,又自己上來喊了趟,尤為耐性地安撫兒子:今天什麽日子,你掂量好啊,你不識相起來,你爸打你,我也攔不住的。
是的。已然應下的事,臨陣撂挑子,在周叔元那裏是絕不值得原諒的品質。
阿婆在催着動身了,別誤了算好的時辰。
原本,周轸該陪着大哥坐在頭輛車裏的,新郎沒所謂地自顧自游魂。
他樂得自在,徑直摸開了第二輛車的門把手。阿婆看到二子上了後面的車,來喊他,你陪哥哥坐呀,回頭的時候,再坐第二輛車子,不能這樣的,不作興的。
周轸呵欠連天,拿手遮掩,不妨事地哄阿婆,“作興的。今天百無禁忌諸事皆宜,婚車原本就是給新人坐的,我陪着坐算怎麽回事……”說話間,他回頭望了望後座上的一個小人兒,“這不,我還得看着倪家的孩子,她嬸嬸關照過的,”
周轸若有深意地看着穿一身退紅色連衣裙的懵懂小孩,半賣半送的微笑,“是不是,嘉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