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2
桐城在S市版圖的最南邊,枕水江南的一個宜居縣城。直到2010年才正式撤縣并區,彼時行政位置還只在縣級。
原則上說,他們祖籍都是這裏,可是後來嘉勵都說自己是S城人,并不認這個小縣城。
唯獨嘉勉,她因父親的緣故,記憶裏的煙雨江南其實桐城的着墨更濃烈些。
倪家和周家原沒什麽交情,只因為沈美賢與陸明鏡是表姊妹,而後者是周叔元的第一任太太。二人早年情變分手,沒多久,周叔元便找了現在的太太。
昔年說好的連襟,如今只剩下不尴不尬地人情往來。叔叔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教教書、會會友、寫寫稿子,盡管十二歲的嘉勉并不明白什麽叫經濟學者,但也清楚許多人很想巴結叔叔。這裏面最不乏的就是做生意的,小到開鋪子,大到企業集團,總之,商人最逐利,自然也希望有人來給他們避弊。
周叔元便是這樣的人。他和陸明鏡泾渭分明後,也沒和倪家斷了人情世故,周軻還喊倪少陵姨父不說,老二小子同嘉勭一邊大,斷斷續續的來往裏,各種攀交情盤話術,還扯上兒女親家。
說是玩笑,傳來傳去,也沒多少人真當回事。但外界認為倪周兩家交情甚篤倒是真真的了。
倪少陵罵周叔元,老賊!
此番周軻的婚事,正經給倪家下了阖府同請的請柬,倪少陵也不應付,由着妻子領着幾個孩子去吃喜酒就罷了。
婚禮在周家,但陸明鏡不去觀禮了。周叔元或真或假罷,許是念着前妻的情誼,叫兒子提前過來會會母親這邊的戚友。願意的話,都請過去喝喜酒。
喜酒是真的,新人也是真的,哪裏有假的一說?
嬸嬸聽到嘉勉口無遮攔的話,立即去捂她的嘴,“瞎說八道,有人的時候不能亂講的啊!”
這話原本就是嘉勵聽來的,眼下她也比小妹先有了反應,“媽媽,軻哥哥當真……”
沈美賢即刻就去撕女兒的嘴,“要你亂聽人家是非還亂傳。”她訓斥嘉勵,“不該你聽的別聽,不該你問的別問。”
小小年紀學那些長舌、搬弄是非的陋習,心氣全廢了。
一碗水端平,順帶着連嘉勉也一齊訓了。要姊妹倆懂得什麽年紀幹什麽事,人人都是個個體,懂得尊重別人的陰私與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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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勵挨了媽媽一記不輕不重地罰,漆漆的眼珠子一轉,“恨”起嘉勉來,怪她個白癡守不住秘密管不住嘴,頓時也覺得那個拎爐子的差事沒意思極了,就給她罷,“只是當心別再燎到頭發了。”
沈美賢看出女兒有些不适意,就逗嘉勉,小陪娘會有喜錢拿的。
嘉勉即刻會意,“我和姐姐一人一半。”
“誰稀罕!”
“哦,那我給嘉勭了。”
“你給呗,看他稀不稀罕。”
“他就稀罕!”
不算寬敞的枕水小樓喧鬧地擠滿了人,都是陸姨交好的戚友,不請自來地恭賀。
中國人的人情債就是這麽背出來的,你來一趟,我便要還一趟。
陸姨原本最低調的人,也只能喊廚子過來張羅幾桌,酬謝大家。還不忘提前東道,等周軻他們三朝回門回來,再叫新人認真補喜酒,意思再明白不過,周家的婚宴她這頭不參與。
嘉勉趴在樓梯的欄杆上,下巴托在交疊的兩只手上,她在看新郎官,嘉勵笑她笨,“明天,明天才是新郎。”才佩新郎的花。
他好像真的并不開心呢。小時候嘉勉覺得過年最開心了,再有就是去喝喜酒,好吃好玩好看,她能攢好幾包喜糖拿到學校去和同學分,長大些才明白,小孩子最适意的物欲對于大人未必簡單,甚至是難關。
年關年關,喊着過關,婚嫁也是。成年人的世界,從來沒有簡單,只有人情世故。尋常人家,結婚辦件事,可能是經濟上操辦的一關;對于軻哥哥,嘉勉只能看出來,他有點不開心,至于再多,她好像不甚明白。
親緣來說,嘉勉并不是軻哥哥的表妹,可是她喜歡這個大哥哥,大抵懵懂未知的女孩對于男性天然的趨之若鹜便是見識、溫和、大方,再難以名狀的便是氣場。
周家軻哥哥以上都滿足,所以哪怕不設防地聽一嘴他的是非,嘉勉都覺得沒什麽。十二歲的她對于愛戀知之甚少,對于性別戀的歧視更是微之又微,但前年父親醫院一個同僚因為被曝光了類似的隐私,而被丢了職務,因為病人不要他看病了,最後那個同僚從醫院頂樓跳了下去……
父親帶着嘉勉去吊唁的時候聊過這個事情:他們把醫生想得太神聖了,其實它只是個職業,和他們每月拿工資養家一個道理,只是他們做事,我們做事又做人。
去了的那個同僚是父親的師弟,但這麽多年,父親卻不知是這樣的情由。這世上有太多我們見不慣的事情,僅僅因為他們與我們絕大多數不一樣。
規則之外的總是異類。
末了,父親咬恨,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想到去死。再沒有比醫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的了。
童言無忌的嘉勉問父親,所以,男人不能喜歡男人,女人不能喜歡女人?
彼時她正在看TVB96版的《笑傲江湖》,裏面的東方不敗為了救男寵楊蓮亭而死,一個枭雄最後這麽情長氣短地沒了。
父親回應的很模棱,不是不能,而是很難。再玩笑,嘉嘉,倘若你以後喜歡一個你不能的,我也會很難的,很難輕易接受。
堂屋東一位置的主桌總算下桌了,陸姨喊家宴的幫工幫着撤碗盞,換茶由他們幾個男士聊事。
那頭嬸嬸喊嘉勵嘉勉,問她們要不要吃蜜棗茶,剩下好多。
廳裏亂糟糟地,嘉勉趴在欄杆上應嬸嬸,她想吃,她最愛這些甜絲絲的點心、茶水。
說着下樓梯,東一桌上下來個最年輕的男子,二人齊刷刷往堂屋正門口走,原是嘉勉莽撞了,一頭悶撞到周轸懷裏,給他好半會兒回不過神。
一人揉額頭,一人揉心口。
誰都覺得自己沒錯,嘉勉只看着他不說話,後者悻悻挑眉問她,“趕去投胎?”
這個人,叔叔說得對,周家老二更像他老子,潑皮沒臉。嘉勉不喜歡這個周轸,她用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問候他,“你剛才在桌上的樣子真可憐。”
這裏是陸姨的家。是軻哥哥母親的地方,而周轸是周叔元第二任太太所出,原則上,他最最不該出現在這裏了,出現在這裏受人慢待、冷落。連愣頭愣腦的嘉勉都看出來了,可惜父親并不這麽想,他斥責周轸,你大哥結婚,你袖着個手像什麽樣子,十七了,你當你還是奶娃娃啊。正巧女方的傧相年紀也不大,正愁沒十七八的男孩子配呢,這才捉了周轸,由着他陪着大哥,周叔元美其名,兄友弟恭。
窩囊氣憋了一路了,周轸嘴裏還餘了顆沒來得及吐的棗核,眼下沒皮沒臉地徑直吐在地上,笑吟吟地問嘉勉,“你這頭發怎麽回事?”
前幾個月,嘉勉開始留長發的時候,他和嘉勭打球後去倪家玩,就打趣過老幺嘉勉,蓬在頭上,過分生機,像……練九陰真經走火入魔後的歐陽鋒。
因為嘉勉發量多且質硬,又剛洗澡吹幹的緣故,所以顯得格外蓬勃。
眼下,冷不丁又假小子了。周轸不禁發笑。
嘉勉正為這事難過呢,有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笑話罷,他們這些人,除了笑話別人也幹不出別的正經事了,“被火燎的。”老幺幹脆知恥近乎勇。
周轸聽見了個再好笑不過的笑話,呵出聲,“好家夥,直接把頭摁在竈臺上也燎不出你這別致的門簾呀!”他穿了身熨帖的襯衫、長褲,一只手從褲口袋裏摘出來,擱到嘉勉頭上來,替她捯饬劉海,說太醜了!
嘉勉即刻打開他的手,沖他瞪一眼,才想說什麽,被下樓的嘉勵打斷了。
嘉勵拿出姐姐的款來威吓周家老二,“拿開你的爪子,老大一個人了,怎麽總是這麽沒皮沒臉的呢!”
往常他總要和嘉勵逗幾句嘴的,今天沒心情,由倪家這個大小姐且勝一局吧,他不想多聽半句聒噪。
他比她們姊妹倆大三歲的,五歲。說他老是和嘉勵開玩笑,喊她小媳婦有點不妥他認了,可是嘉勉,呵,實在冤枉,她實實在在一個孩子。
呆呆地,木木地,瞅她捧着碗蜜棗茶都能吃得那麽歡就明白了。
嘉勭來找周轸說話的時候,後者一個人躲在後巷裏抽煙。
嘉勭拿手指點點他,示意他,被你老爹逮到又是一頓抽。
周轸這才撇了手裏的煙頭,丢到濕漉漉的青石磚上,拿腳踏滅它,嘴裏一口煙,噴得郁悶難抒,“太無聊了。”得熬到晚宴結束。
“再怎麽也是你親哥結婚。”嘉勭提醒二子。
有人狂且忤逆,“他結婚關我什麽事!”不是老頭拍桌子威脅,你當我願意來給他當這什麽伴郎、傧相的。
嘉勭一頭是表兄弟,一頭是同窗好友,很難說公道話。
再者,周轸抖開手裏的薄荷糖盒,拈一顆糖丢到嘴裏,蓋煙味的。“你當他願意結這個婚呢,”二子口裏的“他”指兄長,“萬家奔着錢來的,利聚利散的一場婚姻交易。”女方下面還有個兄弟,她答應嫁給周軻,就是想擺脫家庭的枷鎖;而老頭答應老大,熬幾年明面上的婚姻,後面随他去,總之,周家的兒子不準辱沒周家的顏面。
不過是一群人演戲,只圖老頭一個人适意罷了。
嘉勭有點不懂,“你爸是怎麽确定軻表哥……”喜歡男人的。
“他和那男的在車裏接吻,被我爸的秘書看到了。”快三十歲的長子,打不得了,老頭氣得摔了半個書房的古董,沒半年就張羅了這場婚事。
周叔元知會老大,你不肯結婚,那麽就從我眼皮子底下滾出去,老子的錢,半個子你都別想分。
沒人和錢過不去的,也沒人真的覺得有情飲水飽的。
周轸再怎麽和大哥不對付,那是家務事,是老頭遺留下的“歷史問題”。各自一個媽,又差着十歲的光景,誰和誰都不親,怪得了誰!
他只是覺得煩,父命難為,煩;婚禮繁瑣,煩;虛與委蛇,煩!
他巴不得早點出去,說好的,他高中畢業就出國讀書。
牢騷随煙一并慢慢散了。嘉勭說點別的分心周轸,找地方給他們練車的,別忘了。同學幾個都沒滿十八,不能正經去學車子,但周轸早就會開了,只是家裏管得緊,他只在家裏院子裏和附近街道溜過,嘉勭他們幾個要玩的話,得正經找個封閉場地練。
“好。”周轸應下,少年之間的交情就是最純粹的玩伴,“周軻這事,老頭瞞得嚴嚴實實,就連我媽,他也不肯她聲張半個字,你在我這聽聽就算了。”
嘉勭最最沉穩的性情了,“行了,放心。”
話音将将落,後巷東面盡頭傳來一聲詭異的貓聲,老态哀怨,春都快盡了,早沒貓兒叫/春了,
是嘉勉抱那老貓太緊,躲在那牆根太久,老貓欲掙脫,她不肯,畜生發了怒,撓了她手背,跳了出去。
而嘉勉還鬼鬼祟祟地躲在東牆根那裏,
周轸踱步過來時,她腳麻了,起不來身。
他一把給她扽起身,脫口就質問她,“你躲這幹嘛?”
“慣貓。”她确實是抱貓來東面河邊玩的,嘉勵嫌她無聊,去不遠的同學家玩了。她一個人沒趣,就和貓玩了。
“倪嘉勉同學,你偷聽別人說話?”有人目光一緊。
“我沒偷聽,我只是……”好吧,她确實不得已地聽到了。
“聽到了什麽?”
“聽到了你和嘉勭要去開車子。”嘉勉實心眼地提醒後面的嘉勭,“你還不能開車子,叔叔知道了,不會肯的!”
東面門樓兩邊牆聯上今天才糊得囍字,外面徐徐地風,攜着潮潮的濕氣,是懊糟的春意尾巴。
囍字邊角沒糊牢。只見那周轸撕開一角,上面的漿糊甚至還沒幹,他刮一點下來,不等嘉勭反應,直接糊到了嘉勉嘴上,兇巴巴地警告倪家老幺,“偷聽別人說話還有理了是吧!”
“敢胡說八道,我給你把嘴糊上。”
“聽到沒!”
吃一嘴漿糊的嘉勉可憐巴巴地看看周轸,再看自家哥哥,嘉勭心疼地搡開二子,直接拿袖口給小妹揩,怪二子過分了。
沒等他們把話說完,嘉勉回神般地,
哇嗚,
放聲大哭。
作者有話要說:
勭:tong,音同“童”
轸:zhen,音同“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