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袁江飛後來想,如果當初沒有去美國留學,現今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也許回到潮汕,接管了家裏的鋼材生意,娶了隔壁市的姑娘,生上三五七個兒子,然後日日夜夜為了錢財操勞,只為了養活一家十幾口。也許在北京謀份正兒八經的工作,朝九晚五,然後日夜面對永遠需要協調的上下級關系和永遠爬不完的通向權力的階梯。也許,會早早的結婚,和杜知音,然後到某個公司上班,不賺太多的錢,把生活的主旨定為幸福。
真是無用而又不着邊際的幻想。
每每這個時候,連他自己都開始發笑,笑容回蕩在空曠的房間裏,漸漸成了嘲笑,嘲笑自己。
有次喝高了,和薛翌坐在查爾斯河邊聊天,淡淡的水汽迷離了河對岸中心城區的重重燈火,也迷離了他的眼。那個時候他剛剛離婚,又擺出一副那樣的神情,薛翌以為他是一時走不出婚姻的困擾,大肆安慰他。
他卻搖頭笑,指着prudential大廈,說:“迷路的時候,找到它,就能找到自己要去的方向,可迷路的如果是心,就算明明知道坐标在哪裏,也并一定能找的回來。”
真是夠文藝的了,說起來哀怨情長的,聽起來更是不盡的傷懷。
明明知道她就在哪裏,明明知道她經歷了人生種種殘酷的磨練,卻還是沒有勇氣把她找回來。
後來回北京,還是因為頂頭上司向大老板力薦他。說來也沒什麽好推辭的,他的根本來就在大洋彼岸,混得不錯的同學也不少,搬辦事來比那些老外總要得心應手得多。而這樣的回歸,因為鑲上了一層公事的外邊,變得光明正大起來。
可回來四個月,他依舊沒有去找杜知音。
倘若有知情的人,必定會罵他一聲,矯情。只可惜沒有這樣一個人。唯一看穿過他心思的人是杜知音的母親,郁晴,也過世好一些年了。仿佛這就真的成了一個注定爛在肚子裏的秘密。
最後是因為從朋友口中得知杜明儒去世的消息,他才重新出現在杜知音面前。
她倒有些生疏了,看了他好久,才認出來,卻又不知道該叫什麽,只笑了笑,蒼白的沒有一點溫度。
他覺得心疼,眼前的人哪裏還有半點記憶中那個活潑開朗的小師妹的影子?她是真的過得不好,至少不快樂,傳聞中如此,現實中亦如此。
他請了幾天假,幫她料理杜明儒的後事,逢人就說,杜明儒是他的老師,最尊敬的老師。其實他讀的是理工科,而杜明儒教的是語文,并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他是不服氣杜明儒當着百來名同學的面批評他,所以才下狠心學習繞口的文言文,想着一雪前恥。結果恥是沒洗成,反而成了杜家的座上客。
仔細想想,他和杜知音的緣分挺淺的。其他人偶爾去一次杜家就見到了杜知音,只有他隔三差五的往杜家跑,也沒有見到衆人口中的小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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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是冬至那天,他在圖書館看書,一時誤了吃飯的時間。九點跑到學校附近的餃子館,也是他運氣好,還剩半斤豬肉餡兒的。他一點沒打算留給別人,全要了,付錢的時候卻來了個和他搶餃子的姑娘。
倒不是他發什麽善心,也就是突然覺得一個人吃半斤餃子有點多了,就讓了二兩給那姑娘。
小姑娘一高興,就解釋說,是自己的爸爸剛給他的學生改了論文回家,沒吃晚飯,想吃餃子,所以她才出來買的,誰知道又遇上冬至,別家的餃子都賣完了,就剩這家,要多謝他讓了二兩給她。
他沒有旁的感覺,只看着那小姑娘說得眉飛色舞的,像極了一個人,然後猛地問:“你認識杜明儒嗎?”
她一臉的驚訝:“他是我爸爸啊。你是他的學生麽?”
他朝她作了個揖,說:“小師妹,久仰你的大名了。”
其實他也并不是常喚她小師妹,大多數時候他不叫她,有時她做了什麽讓他不高興的事情,比如替她認識的、不認識的同學給他送情書,他就會直呼她的大名,杜--知--音。一個字一個字分開來念,那感覺還挺像是做大師兄的要教訓小輩。
他也并不覺得她像其他人說的那樣俏皮可愛,反而覺得她大多數時候總是很煩人。每次來找他,不是纏着他展露廚藝,就是逼着他陪她去參加各式各樣的社團活動,他本來就是個懶人,有了休息的時間,就只想着宿舍的床。
然後就開始找各種理由躲着她,可她竟然有超乎尋常的毅力,為了一碗砂鍋粥,可以在宿舍樓下一等就是一兩個小時。連看門的大爺都認得她了,親熱的稱她為‘袁江飛的小師妹’。
有關系好的同學開他的玩笑,說遇上這種相貌和性格都不錯的女孩子,而且還這麽主動,幹嗎還把自己整的這麽高高在上的,萬一有一天她轉身走了,腸子悔斷了都不管用。
他卻急着解釋,仿佛她是個燙手的山芋,恨不得丢的遠遠的才好。
快畢業的時候,他去杜家找杜明儒談自己對未來的打算,波士頓有很好的大學向他抛了橄榄枝,他沒理由不牢牢抓住。
杜明儒和郁晴去朋友家了,只有杜知音在。
她從冰箱裏拿了凍水給他,得知他的來意之後,頓了幾秒,才想起來恭喜他,然後沒頭沒腦的和他談論起波士頓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生活。
他聽着她不停的說,偶爾給出一兩句的回應,這感覺倒像是要離開的人是她。
等到六點多,她才想起晚飯這個問題。
他想着臨走前再給她做頓潮汕菜。
她卻先他一步,說,也讓他嘗嘗她的手藝。
水平趨于一般的一般化。
但她做起事來的樣子格外的認真,切洋蔥的時候,眼淚一個勁兒的往外流。
他要幫忙,她還不許,只讓他在外邊等着。
他就真的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等着,床邊的幾盆茶花已經開盡了,只有葉子郁郁蔥蔥的。
他想去去年的秋天,也是坐在這個沙發上,杜知音站在窗邊,喃喃說着他像一個人。那時茶花開得正好的時節,人與花相互交映,說不完的溫情。他手裏端着茶,怔怔看着她,卻被她一個猛地轉身吓得端不穩茶杯。
她卻還笑呵呵的說:“是像令狐沖。”
後來日子慢慢的過,他倒是真覺得自己像令狐沖。而她就是他的小師妹,結局不甚好。
只是那個時候并沒有預料到以後。
他是喜歡她,可他不但不善于表達,而且害怕表達,他總想着等學成歸來,等他變得更加成熟,再告訴她這個他一直固守的秘密。
可是終歸是遲了。
前些日子,小秘書們在茶水室看雜志,正好翻到分析十二星座喜歡一個人的十種表現。有膽子大的姑娘見他親自來沖咖啡,就問他是什麽星座的。
他想了想,說是水瓶座。
小秘書們全都笑作一團,告訴他。
水瓶座喜歡一個人的十種表現是: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沒表現。
三個字,重複了十遍。
他小小怔了一會兒,然後離開。
秘書們一致認定他是不高興了,因為整個下午放在桌上的文件,他都沒有心思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