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伊卡洛斯
北上之旅很順利, 盡管路途遙遠,但淵之上佳生與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順利地從海面上抵達了俄羅斯。
俄羅斯地廣人稀,疆域遼闊, 淵之上佳生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抵達莫斯科時,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他們風塵仆仆的衣服與帽子上結滿了霜花。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紅場上,環顧着四周, 他記得這裏, 也記得自己在年幼時曾被監護人帶着游玩過, 高大的尖頂鐘樓已經結滿的冰霜,将時間凝固住, 不遠處游樂場色彩缤紛的摩天輪也蒙上了一層蒼白的陰影,伫立的紅色高牆對面曾經是人來人往的大商場, 但是那裏已經被砸破了大門, 裏面的商品與家具淩亂地倒地,能夠搬走的東西都被搬空了, 剩下的只有沒多大用處、又不方便搬動的商品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拉着淵之上佳生往前走,盡管已經多年未曾回國, 可是這裏卻依然沒有變化, 他可以清楚地說出曾經這裏是哪家店鋪,諸如這家做服裝店的以前其實是賣紅腸的食品店,他很喜歡吃,又諸如這家店以前是賣棉花糖的。
也有一些店鋪并未離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了一家店鋪前,這家店倒是沒有其他的服裝店與食品店淩亂, 只是能夠用來取暖的木架子和桌椅被搬走了, 而那些沒有多大用的商品則依然靜靜地躺在了玻璃櫥窗以及挂在牆壁上。
——這是一家樂器店, 角落裏已經蒙上了一層冰霜的鋼琴因為太過笨重而被遺留在了這裏,至于其他的樂器諸如小提琴等等,恐怕已經被當做木柴給拿走了,盡管那些樂器被當做木柴也燒不了多久。
但誰又能說拿走了那些價值昂貴樂器的人做錯了呢,他們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在生存面前,食物與保暖才是最重要的,音樂這等奢侈的精神療品便被人們抛在了腦後。
“真是可惜啊……”淵之上佳生輕輕地嘆息着,他掃視那些剩下的樂器,仿佛也透過這些東西可以看到末日前這家樂器店繁華的模樣,進來的客人會用那些樂器嘗試着奏出樂曲,而店主則會為客人們介紹着樂器們的特點以及音色……
“說起來,在末日之後,好像也沒有再聽到過音樂了。”
淵之上佳生恍惚地記起來。
之前他一直為了解決末日而不斷地奔波,音樂這種東西對淵之上佳生來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失去了也無所謂,可是當看到這些屬于人類智慧與精神文明的産物被遺忘、被丢棄的模樣,酒紅發少年的心微微一動,他嘗試着打開角落一側的鋼琴蓋,但是因為冰雪已經将整座鋼琴都凍牢了,他的嘗試是徒勞無功的。
況且就算打開了,極低的溫度也已經讓這座鋼琴徹底失去了準音,就算再解凍,也發不出以往美妙的音色了。
“你想聽音樂嗎?”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是這麽問道。
“看到這家樂器店後的确有這個想法。”淵之上佳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這些樂器大概都無法使用了,這裏的溫度太低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卻是搖了搖頭,他走到了某個櫥窗前,靜靜地打量了一會,随後開口道:“這只巴揚琴還能用,不過需要解凍。”
巴揚琴是俄羅斯的民族樂器,隸屬于手風琴的一種,不過和以往的鍵盤式手風琴不同,它是按鈕式手風琴,并且擁有傳統鍵盤手風琴無法比拟的寬音域。
Advertisement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櫥窗上的鎖撬開,已經被凍結住的鎖應聲而掉,在沒有造成多少碎玻璃的情況下,黑發的俄羅斯人小心翼翼地将這把樂器從架子上取了下來。
巴揚體型并不算大,并且大部分都是金屬制成的,也沒辦法當柴火燒,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逃過了一劫。
帶着這把巴揚琴,他們回到了暫時落腳的地方,點燃了火堆,讓溫暖的火焰融化掉巴揚琴身上凝結的霜雪,這些霜雪化為了水滴答滴答地流淌而下,在地面上蜿蜒出了一窪小小的水灘。
淵之上佳生以前沒有聽過巴揚琴,他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和手風琴相似卻又不同的樂器,詢問道:“你會彈奏這個樂器?”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幹淨的毛巾擦拭着巴揚琴上的水,想了想回複道:“以前學過一點,我的監護人認為音樂可以陶冶情操,讓人的精神獲得安寧,所以教導過我,不過我也只會那麽幾首,離開之後也不曾再碰過巴揚琴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清楚自己還記不記得指法,一個不是專業的音樂鑒賞家,一個也不是專業的演奏者,但是此時此景,淵之上佳生想聽,他想彈奏,這便足夠了。
在火焰的溫暖下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細致的擦拭與調理下,巴揚很快綻放出了原本的光彩,黑發紫眸的俄羅斯人試探地拉了拉,盡管難免因為冰寒而失去幾分音色,可是卻并不嘔啞難聽,幾個音符極廣的音域和穿透性的聲音頓時劃破了寂靜的夜空,也驅散了幾分陰寒與寂冷。
“勉強還能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微微舒展了眉眼,他坐在鋪好了油氈布的街邊木椅上,正試圖帶着手套進行彈奏,但是因為厚實的手套太過臃腫,不方便,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直接将手套取了下來,很快那雙修長的手便在冰冷的溫度下被凍得通紅。
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神色鎮定,仿佛這點冰冷并不算什麽,他的手指輕快地在巴揚的按鍵上舞動着,很快悠揚而清透的音色響了起來,在黑暗的夜色中宛如被投入石子的漣漪般一圈圈地朝外蕩漾開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彈奏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這首有名的歌曲實在很适合現在的氣氛,他們坐在莫斯科空無一人的紅場上,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只有音樂在回蕩着,吹拂着兩人的發梢。
【人間黑泥:……他居然會彈樂器,還彈得很好,我不敢看到眼前的一切!】
【到底是貓還是虎:果然人類是很複雜的……明明是那樣的人,卻可以彈奏出這麽好聽的曲子……】
【不下班就不用上班: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啊……】
【雞掰貓:呵呵,這算什麽好聽,根本不好聽!】
【就算有黑眼圈也是美人:說句公道話,認真彈奏樂器的男人的确很加分。】
【柴刀醫生:而願意為了我彈奏樂器的男人,就更加分了。】
【鋼鐵澆築而成的絢爛玫瑰:這個敵人很強勁啊,要加油啊各位噗!】
【假如上帝是小醜:真是懷念的曲子……】
淵之上佳生閉上了眼睛,靜靜地傾聽着、欣賞着,甚至偶爾還會跟着輕聲哼一小截。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開始的指法還很僵硬生澀,但是很快,或許是喚起了肌肉鋼印記憶,他的彈奏越來越順利,越來越從容,流暢的音符從巴揚琴身中傾瀉而出,而跳躍的節奏也讓淵之上佳生的心髒跟着一并搏動着。
彈奏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後,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未停下,而是拉起了其他的曲子,從《斯拉夫女人的告別》到《白桦林》,還有《喀秋莎》,這些經典的歌曲在他的手中傾瀉而出,和那些原本以為已經遺忘的記憶一同在夜色下噴湧而出。
淵之上佳生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他的胸口仿佛悶着什麽,而樂章的音符代替了他這些翻湧的情緒,在天空中盤旋着,這一首首帶着淡淡寂寞卻又清遠悠揚的樂章,回味無窮的尾音穿透着夜空,仿佛要一路刺破到無窮無盡的黑暗。
黑暗中似乎有什麽在湧動,在冰凍大地上響起的音樂一路往上飛去,似乎真的化為了一把利刃,将這片讓所有人類掙紮着求生的黑色幕布搗出了一絲破綻——不,那并不是錯覺,原本一片黑暗的天空真的在不斷地震動,出現了一陣陣宛如被風吹皺般的漣漪,那些漣漪和音符一起轉動着,讓淵之上佳生猛地從木椅上站了起來,聲音也因為過度的激動而有些破音:“費佳!繼續演奏不要停!”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看到了那蕩漾開來的漣漪,之所以可以用肉眼看到,是因為那些漣漪是宛如陽光般的金色!他心下一凜,也站了起來,手頭上的演奏不停,目光也和淵之上佳生一起看向了天空。
漣漪越來越多,震蕩的幅度也越來越大,而那一股股的金絲也逐漸地點亮了天空。
世界各地還在外面奔波求生的人們察覺到了這格外明顯的光亮,他們紛紛地擡起頭,懷着期待和希冀地看向了天空——莫非天空上的幕布要消失了嗎?他們終于可以再次感受到太陽的溫度了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已經被凍得紅腫不堪,但是他沒有停下,因為這是末日後天空第一次出現異狀,或許和音樂有關,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淵之上佳生緊張地看着天空,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将自己目前所回的樂曲全部彈奏了一遍,實在是不會記得其他的樂譜了,只能再次将之前彈奏過的樂譜再彈一遍。
‘這首你彈奏過了。’不知從何處穿來的聲音在天空中回響着,這聲音悠揚而曠遠,卻又帶着明顯不屬于人類的異樣,看不到是誰發出來的,但是這聲音卻輕而易舉地穿透了空間,抵達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淵之上佳生的耳畔。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那一刻喉頭發緊,尖銳的悔意劃破了他的心髒,如果他重複演奏樂曲的舉動惹惱了這個不知名的存在,人類是否還會得到更加嚴苛殘酷的對待?
即便是向來冷靜從容、可以自由操縱人心的魔人,在這一刻也因為自己的猜測而失了聲,他不斷地喘息着,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随身攜帶的過濾器可以過濾的空氣有限,他在急促呼吸時又攝入了略微過量的二氧化碳,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雙眼眩暈,太陽穴突突地作疼着。
淵之上佳生接過話頭,代替失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回答,只是因為突然出現的希望,他也好不到哪裏去,聲音發緊地回複道:“抱歉,這位閣下,我的旅伴并非專業的音樂家,所以他會的樂曲只有這幾首,如果您想要聽更多的樂曲,我可以想辦法為您找來。”
如果太陽光消失真的和這位不知名的閣下有關,那麽淵之上佳生就算是找遍全世界,也要滿足對方的需求。
‘原來如此。’這個聲音卻是很好說話,‘我旅行到此,因為太累了,所以不小心睡着了,不過你們的音樂喚醒了我,讓我沒有忘記自己的正事。’
“您的正事?能否冒昧地問下,是什麽正事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恢複了鎮定,他看向了天空,微微提高聲音詢問道。
‘當然可以。’聲音溫和地回答道,‘我是一名恒星演奏家,為了尋找最佳的演奏舞臺而在宇宙中旅行。’
“地球便是您選擇的演奏舞臺嗎?那為什麽您要把太陽遮擋住,使得人類面臨末日,陷入絕望呢?”
淵之上佳生畢竟還年輕,在聽到這一切的磨難和痛苦竟然只是因為一個不知名的存在為了演奏而導致的,他的聲音裏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控訴與質疑——沒有任何的陰謀,也并非蓄意,只是單純地因為,地球是它所需要的舞臺而已,然而人類卻是因為它的行為而遭受了災難,即便及時地建造了基地,但是依然有着大批的人類倒在了路上,被埋在了冰冷的大雪中。
‘地球的确是最佳的演奏舞臺,不過我并未打算讓你們陷入絕望,只是因為太累了,趴在你們星球上休息時,忘記了有些星球上的生物不能失去陽光這件事了,真的非常抱歉。’
恒星演奏家回複道,它非常彬彬有禮,甚至願意為此道歉,可是這反而更讓人絕望了。
最初聽到這個聲音的人們都奔到了窗戶前,或者靠近天空的位置上,他們聽到了恒星演奏家的回複,它似乎在與誰對話着,而人類也從它的回複中得到了為何末日會來臨的原因。
哭叫、咒罵、怨恨、憎惡、哀嚎在人群中彌漫開來,普通人為自己遭受的無妄之災而痛苦着,非凡者們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脆弱,艱難求生的原因只是因為對方旅行太累了,休息時忘記了還有生物需要陽光這件事;而極端一點的則将恒星演奏家當做了神明,跪下來乞求它的寬恕與憐憫,讓人類獲得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