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思與君絕(一)
程念服侍程母歇下後吹滅蠟燭離開養福居,行至廊檐下,屋外唯餘月色滿地,周匝風吹樹木沙沙響,程昀已經不知去向。
程念孤零零立在一簇蔥茏的灌木叢旁,月色将她的身影拉得颀長,映出幾分落寞。
殺父之仇、心愛之人、一家團聚……複雜的心事交織成一張大網将她困住,令她有些喘不過氣。
父親,若是您在天有靈,可會埋怨女兒因一己之私而放下您的仇恨?
可是,她依舊選擇容策。
……
這幾日,容策似乎很忙,整日往宮裏跑,但他每晚照舊會來程念的房間給她掖被角。程念向來覺淺,容策推門時她便醒了,兩人也能說上片刻話。
程念問他最近可是遇到什麽事了,容策說不過是邊疆出了一些小亂子,不打緊。
但女孩兒的第六感向來準确,程念知道容策有事瞞着她,但他不說,她也就不追問。他想說時自然會說,一味追問只會惹他心煩。
這日,程念突發興致去書房找書看,方推門而進便見容策伏案認真寫着什麽,正欲上前瞧瞧,容策已經迅速将紙張收好,不動聲色藏進袖裏。
程念眉梢一揚,俯身将下颌靠在他的肩上,偏頭笑問,“在寫什麽?我幫你。”
容策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順勢伸手将她拉進懷裏,一手摟住她的肩,一手執起擱置在桌上小巧精致的白玉纏枝紋茶杯,送至她唇前,“朝廷機密。”
程念見他神秘的模樣,不再追問,就着他的手小啜一口涼茶。
忽然,他手抖了一抖,幾滴茶水漏在程念的嘴角上。程念無奈地看着他。容策笑道一聲:“抱歉,”而後擋住她擡起的手,清越的嗓音溫柔似水,“乖乖,我來幫你。”
兩人對視片刻,只見他的目光緩緩下移,最後落在她的唇上,喉頭微動。
程念早知他要幹壞事,出于女兒家的矜持表示性的掙紮一番就算了。
畢竟和心愛的人接吻是一件愉悅的事。
在程念略含警告地注視下,容策微笑着将她嘴角的茶水吻幹淨,動作輕柔舒緩,像是受傷的野獸溫順地舔舐自己的傷口。
正在兩人卿卿我我之時,輕掩的房門被人訇然撞開,見仁立在門口,先是一驚,顯然沒料到會破壞主子的好事,但他再顧不得其他,滿臉嚴肅,“主子,出大事了!”
程念早已從容策懷裏逃出來,規規矩矩立在他身後。
見仁平日常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看今日這火急火燎的模樣,顯然是出了大事。容策起身,眉頭下意識緊蹙,“何事?”
見仁似乎哽咽了一下,抖着唇道:“國公府的下人方才傳來消息,國公大人暴,暴斃了……”
“什麽!”此事猶如一道厲雷劈空而下,令容策愣了愣。
空氣一時凝固,死寂一般。程念很快反應過來,欲安慰他,伸手卻抓了個空。容策已如風般卷了出去。
蘇鎮惡出身山匪,自幼習武,體格強健,怎會無緣無故突然暴斃?
手心沁出一層冷汗,程念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程念趕到國公府時,門外已經挂上了素白燈籠,府中哀泣聲一片,如秋日的雨,綿密而凄冷。
蘇鎮惡死得突然,屍體尚在寝房內,程念還未過門,算不得自己人,預料之中被管家攔在門外。
朝裏望去,容策跪在蘇鎮惡的床前,看不見表情;他身旁跪着雲空,雲空一襲尼姑裝扮,雙手合十放于胸前,斷斷續續念着一串佛經,時而停下來哽咽不止。
他們身後跟跪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大夫,語氣沉痛,略含請求,“侯爺,國公大人暴斃必有蹊跷,只有屍檢一番,才能究其原因啊!”
屍檢?
難道蘇将軍是被人下藥毒死的?
院裏圍了很多仆人,皆躬身垂首,表情嚴肅,一動不動似雕像。周匝氣氛低沉,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各人心中各懷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随着一聲尖聲細氣的“陛下至——”響起,院中的人方如夢初醒一般,皆如風吹麥浪般齊刷刷彎腰跪地,以頭叩地行大禮參拜,“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
話音未落便被慕成打斷,“平身。”
目光一一掠過院內的人,最後準确落在程念身上,恰時程念也擡起頭來,四目交錯,情深難訴。
只一瞬間,如石子投湖般,他的眼中漾出一圈柔情。
她消瘦了許多。
帝王臨駕,屋中的人紛紛出來迎接。慕成面無表情,眼角眉梢端的是穩重平靜,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态。
他示意容策不必行禮,轉而問府醫,“怎麽回事?”
府醫忙跪地行禮,眼睛盯着地面,答道:“回陛下,今日乃休沐日,仆人們早晨前來喚國公爺用膳,半晌不聽應答,便以為國公大人還在寝着,便不敢打擾。直至午時前來喚國公爺用午膳才發覺不對,慌忙進屋查看時國公爺…已經沒……沒氣兒了!”
眉頭幾不可察蹙了蹙,嗓音一貫沉穩,“可查出什麽了?”
“回陛下,臣檢查時發現國公爺的舌苔顏色頗深,隐隐有泛紫的跡象,但外表卻查不出任何問題,恐怕傷在內髒,要……要驗屍一番才能知曉其中原由。”
府醫指的驗屍,乃行刀開肚。
元徽帝身後侍奉着宮廷禦醫,得皇帝示意後忙跟着府醫進屋查探。
他甚至不問容策與雲空是否答應。
事關重大,究竟是何人殘害老将軍?又是出于什麽原因?不管如何,殘害朝廷重臣便是公然與朝廷為敵,而他身為朝廷之主,自然不允許有人挑戰他的威嚴。
一盞茶的時間後,房門打開,禦醫們依次排隊出來,齊刷刷跪在地上,手上血跡猶在。
為首的禦醫以頭叩地,嗓音含憤,“禀陛下,國公大人的五髒六腑被毒藥腐蝕,全部衰竭。此人心腸惡毒,下的毒藥乃醫書上記載的黃泉散,三日之內便會喪命,中此毒者外形完好無損,五髒六腑卻已然衰竭,百藥無解。若要制此毒需要多種罕見的藥材,極其難尋,便是制此毒者不慎染手亦會被腐蝕肌膚,格外狠辣……”
這時 ,管家顫顫巍巍爬上前來,禀報:“禀陛下,國公爺三,三日前曾去三合樓喝過酒,半宿才被家仆扶着回來。”
被點名的家仆嚎啕大哭上前,額頭砰砰砰叩地,“國公爺那日同陳老爺一起喝酒時還好好的,這兩日也并無異樣啊……”
“豈有此理!”元徽帝嗓音沉沉地,低低地,似風雨欲來,“公然殘害我大乾重臣,便是與大乾為敵。給朕查,就算掘地三尺,将整個大乾翻過來,也要把此人揪出來,以告蘇愛卿在天之靈!”
……
發生此等大事,容策自然要留在國公府料理後事,程念也不多話,默默陪在他身邊。
這幾日城門關閉,皇帝派出的官兵挨家挨戶搜查,并且貼告示賞重金,若有可疑的、外地來的面生人物立即拿下,皆有賞金。
于是城裏人人皆捕快,不少外地來的人都遭了殃,不由分說被拿下,一一審問。
關鍵在于合春樓。
合春樓乃天下第一貴的酒樓,一道素菜二兩銀子起底,平常百姓連門檻也進不去。
去酒樓吃飯的人非富即貴,樓主不敢怠慢,往往親自迎接,說對樓裏的客人有七八分相熟也不為過。發生此等大事後,合春樓的樓主去國公府請罪,并且親自畫下那日與國公爺同一日在酒樓吃飯的客人的畫像奉上。
其中有一名他記得很清楚,只因為他瞧起來面生,那人着一襲淺色衣衫,豐神俊朗,瞧起來斯文儒雅,眼神卻冷冰冰的,不像善類。
容策負手立在臺階上,冷眼看着樓主唰唰唰翻開畫像,而後直接将那公子的畫像呈上。
容策淡淡掃一眼,目光轉向程念。程念不動聲色與他對視,看似平靜,掩在寬袖裏的手卻逐漸收攏,指甲陷進掌心刺破肌膚,微疼。
她聽見容策低低道:“那夜本侯錯放了他!”
整個大乾的地方官得到消息,也開始在管轄的州縣內貼上程昀的畫像,嚴查到底,便連不少與程昀模樣相似的人也都陸續被送至京城,被容策排除後又被送回去,運輸貨物似的。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程念最後一次見到程昀,是在南城門外。
那夜風大,無星無月,城外火光熊熊,映亮城南半邊天。
他換了一身粗布麻衣,右腳側掉落一張被撕裂的□□,士兵執銳,一圈一圈将他包圍。容策手中的冷劍泛着寒光,堪堪抵在他的心口處,氣氛壓抑低沉。
元徽帝傾盡舉國之力搜查罪犯,程昀未來得及趕回鬼醫的谷中便被一個農夫以外地人面生為由舉報,本以為戴上□□便能混過去,哪知容策太過火眼金睛,百餘人中第一眼鎖定他,而後毫不手軟撕下他的假面皮,命人将他圍住。
“念念——”程昀遙遙看着她,苦笑道:“我對不起你。”
那日離開定江侯府後,他失魂落魄地行走在大街上,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合春樓還亮着燈,便進去歇歇腳。
向來冤家路窄。
那夜蘇鎮惡正與幾位富豪朋友喝酒 ,許是喝得多了,不由得提起往日跟随先皇征讨天下時的光輝事跡,說到虛陽山腳滅太子時,順帶侮辱一通程曜和程立,也就是程昀他祖父和他爹,一邊說一邊揮舞筷子,說自己當年何等威風,一□□穿程立的腦心……
縱然蘇鎮惡是兩朝老臣,但因他出身卑微,朝中的名門望族也不願與他來往,恐拉低了自家門第,蘇鎮惡也不屑巴結,于是和有錢無勢的富豪們成了好朋友。
有時聚在一起飲酒聊天,偶爾吹吹牛也有人捧場。
程昀本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本來吧,這蘇鎮惡是容策的義父,而容策是程念心愛的人,他不願給妹妹招嫌隙,想着就此打道回谷算了,再不問世事。
奈何出府時發生了一件事,令他頃刻轉了想法,下定決心要拆散他們倆,正好蘇鎮惡一番侮辱父親和先祖的話勾出他的怒火,他便毫不留情借着捧場勸酒時給蘇鎮惡下了毒。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