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行行重行行(五)
盛安郊外以南,有一座巍峨俊俏、聳入雲霄的山峰,因山上多生紅豆樹,故而得名紅豆山。
京城裏的文人雅士一向吃飽了閑得慌,喜歡亂管閑事,他們登山時覺此名得不夠文雅,在山間吟詠那首:“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遂大肆宣傳,改名為相思山。
相思山下有一片平原,綠草茵茵,明溪環繞,是京城少年子弟縱馬馳騁的好地方。
最近卻來了一波又一波的人,翻土播種,周圍數十裏平原皆被翻了一遍,空氣中漂浮着泥土和青草混雜的味道。
呼朋引伴來賽馬的貴族子弟憋了一肚子火,一打聽才知道是那定江侯府的小侯爺突生興致,命人在此地播種勞什子桃樹,真是豈有此理,擱這地是你家呢,想咋整咋整?
于是幾人合夥一商量,各自回家向老爹告狀,撺掇老爹上朝時參他一本,讓他挨一頓罵。
結果偷雞不成反失把米,被自家老爹用鞋底拍了一頓,“那小侯爺是咱家惹得起的嗎?你以為陛下有那閑心管這小破事?屆時告狀不成害還得被他反諷一頓。有本事你也去打一仗立下赫赫戰功,莫說種桃子,種刀子都由你!”
自家的兒子太不中用,整日賽馬泡妞不幹正事,生子當如容小侯!
此事沸沸揚揚傳到禦史耳中,禦史的職責本是風聞奏事,不畏強權。聽聞定江侯私自在相思山下栽種桃樹,當即上奏元徽帝。
這小侯爺是先皇的愛将,又是大乾最為傑出的軍事将領,犯不着為這點事敲打他,元徽帝不過責他幾句,又罰了半年俸祿此事便不了了之。
容策領程念前來觀光時,茵茵綠地早已變作一片新泥,這讓她不可思議之時又狠狠感動一番。那日本以為他所說乃一時興起之言罷了,不曾想,他果然在此地種下十裏桃花,為自己。
鴉睫微翕,琥珀色瞳眸盈起一層蒙蒙水霧,好似那霏霏煙雨籠江南,山川花木朦胧一體,一片溫潤之美。
容策負手立在她身後,見她半晌無動靜,微微俯身将頭探過她的肩,偏臉看她,“怎麽,感動到連哭都不會了?”
誰料她忽然轉頭,一臉鄭重地道:“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你既肯為我植下這十裏桃花,何時才肯娶我?”
今歲,她十九,他二十一。
如此直白的話語倒是把容策問得一愣,他還未想好如何回答,卻又聽她說,“對一個女子最好的承諾,就是将她娶回家。”
容策對她是極好的,吃穿用度與他一般無二,可他從未承諾過什麽,這不免令她有些缺乏安全感。
兩人的情感大約是自同心山墜崖後便迅速升溫,迷迷糊糊便發展成戀人,甚至連一句正式的話語也沒有。
她害怕自己的一腔愛意再次付諸東流。
容策直起身,下颌從她的肩上移開,鄭重地搖頭,“對不起——”
在程念的眼色由感動逐漸轉為失落之際,他微微俯身,雙手撐膝與她平視,“這種事情,應該由我來提。乖乖,明年桃花開時我們便成親,好不好?”
東風驟起,吹得兩人衣袂飄搖,程念伸手撫摸他的鬓角,微笑颔首,“好。”
墜入愛河的同時,程念心底還有一件事久久困擾着她,便是她的兄長程昀。
自打那日程念墜崖後,程昀心灰意冷,與程曜斷絕關系後便不知所蹤。回到盛京後,程念也暗地裏花重金買人尋他的蹤跡,時至今日依然杳無音信。
此事猶如熱鍋燙螞蟻一般,令她夜夜不得安寝。
·
是夜,星子稀疏,纖雲遮月。
程念翻來覆去難以入寝,索性披了外衫,坐在桌前守着一盞孤燈發呆——梧州那一戰,她并未将祖父與哥哥還活着一事告訴母親,免她徒生憂慮。現下祖父已去,哥哥下落不明,就算能找到哥哥,他該如何在大乾立足?若是被有心人查出真實身份,聖上該如何處置?一家人還能團聚,在一起生活嗎?
人生不滿百,常懷百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她苦惱地薅一把頭發,幾根細長發絲赫然趴在手心裏……
正欲提燈出門夜游,绫紙糊的窗棂外忽然閃過一抹黑影。
程念一愣,随即奔至榻邊取出枕下的匕首,淡淡道:“閣下夜半來訪,何不現身相見?”
窗外風聲徐徐。
這時,窗棂響起一陣緩慢而輕的咚咚聲,來人似乎并無敵意。
她蹑手蹑腳行至窗邊,一只修長幹淨的手忽然自右側探出抓住窗沿,程念下意識拔出匕首,只聽那人道:“念念,是我。”
程念一愣,壓低的聲音略含喜意,“哥哥?”
“嗯。”
月亮不知何時破開烏雲,皎潔月光柔柔灑下,似給周圍蔥籠的花木披上一層薄薄的透明鲛绡,一張豐神俊朗的臉半隐在微敞的窗棂外。
窗外着實不是個說體己話的好地方,她忙将程昀迎進屋裏。兩人不過方說上幾句話,程昀便将喝茶的被子攏近袖子裏,起身道:“有人來了。”
話音猶未落,屋外響起徐徐敲門聲,伴随容策清越的嗓音,“乖乖,還沒睡?”
程昀在程念的示意下躲進檀木屏風後的浴桶裏。
程念嗯啊一聲,故作哈欠道:“正準備入寝,已經上榻了。”
容策這厮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聞言,哦一聲,推門而入,“既未入寝,那我進來了。”
程念忙放下薄紗床簾,拉被子裹住身軀。帳紗之外容策大步走來,似老夫老妻般毫不避諱挑開紗帳,在榻邊坐下。
眼光上下掃視程念一眼——她着一襲雪白中衣,一瀑柔順的黑發側束在左胸前,纖細的雪頸下是一片白膩似雪的肌膚,似月光照雪,幹淨聖潔到令人不敢染指。
程念被他敲得不自在,正欲拉高被子擋住上身,卻聽他道:“怎麽不脫||衣服?”
程念一愣,“為何要脫||衣服?”
容策反問:“不脫怎麽睡覺?”
程念雙眸微睜,被這沒由來的話問懵了,“睡,睡,睡哪種覺?”
容策便知她想歪了,有心捉弄她,湊過身去,嘴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在她耳邊低低道:“你想睡哪種,我們就睡哪種。”
一想到哥哥還在屋裏,程念心下既羞且尬,捏着被角的收緊又放松,猝不及防推他一把,“你你你,你給我滾出去!”
臉蛋飛上一片霞紅,似被露珠滾過的芙蓉花瓣,格外好瞧。
容策最喜愛見她羞澀無措的模樣。
詭計得成,他故作一副無辜的的模樣,“我我我,我給你滾出去。行了吧?”
伸手扶她躺下,細心地替她掖好被角,臨走時又口出葷話,“遲早要同寝一張床,現在就害羞了,往後怎麽辦?”最後被程念亂枕打出門去。
容策離開後,程念背靠門扉,心裏尴尬不已。
方才容策那番調情的話,想必已經被哥哥聽見了吧?
好羞人!
防止容策再回來,程念吹滅了蠟燭,皎潔月色被窗棂格擋在外,屋裏一片幽暗。
程念忍着尴尬,輕聲喚道:“哥哥?”
程昀自屏風後走出,身影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他開門見山地問:“你已經和那小子定情了?”
程念嗯一聲。
“哥哥這次來找你,本是想帶你和母親一起回到谷中,放下所謂的仇恨,一家人平安喜樂的過日子。”
那日他趕到同心山時,親眼見妹妹和容姓小子雙雙墜崖,那時心髒便如被萬箭齊穿而過一般,疼到麻木。
那一瞬他才明白,他不在乎什麽家仇國恨,也不在乎什麽殺父之仇,他只要妹妹好好活着。
活着,比什麽都強。
後來聽聞容策未死,奚回兵敗,他才再次出谷來京城尋找母親和妹妹。暗地裏也聽到有人在打探自己的下落,但他不确定對方是何意圖,遂遲遲未現身。
“哥哥,我……”程念嗫嚅半晌說不出話。
該怎麽告訴哥哥,自己和容策明年春時便要成親了,一起經歷生與死,到底是舍不得離開他的。
可她也想一家團聚,若母親知道哥哥還活着,必定很開心。
甘蔗沒有兩頭甜,世上本無萬全之法,孰輕孰重,端看個人如何取舍。
她正猶豫着,一只大掌揉揉她的頭頂,程昀的溫潤的嗓音近似嘆息,“也罷,哥哥不會為難你。若那小子真心待你好,可護你一世無憂,也算了卻哥哥一樁心願。但若他對你不好,”他将一包藥粉塞進她手中,“你就毒死他。這個世界上,除了家人,再沒有人比自己更重要,明白嗎?”
程念默默收下藥包,話鋒一轉,問:“哥哥可要去見見母親?”
“自然要的。”
兩人就着月色,小心翼翼朝養福居走去。夜半闌幹,養福居內還耀着暖黃燭光,程母顯然也還未入寝。
透過窗戶看去,程母守着桌前一盞孤燈,正給程念納鞋墊。她神情安詳,嘴角泛着滿足的笑意,能過上如今這般平靜安穩的日子,剩下的殘生便知足了。
程念拉着程昀便要進屋去,程昀卻掙脫她的手,緩緩搖頭,示意自己在屋外看看便好。
程念叩門進屋,趴在母親腿上同她聊了會體己話,只聽她緩緩道:“母親近來總愛夢見你哥哥,夢裏,他已經長大成人了,成家立業,過得十分幸福。這或許是昀兒在另一個世間得到老天眷顧,無災無病,家庭美滿,幸福一生。”
母親提到哥哥時,慈愛的語氣裏總含着幾分消不去的憂傷。
程念瞥向窗外,動了動唇,終是沒說什麽。
哥哥不願讓母親知道他的存在,一定有他的理由。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詩句出自:
《生年不滿百》
[ 漢·佚名 ]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
愚者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