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行行重行行(二)
地牢中陰暗潮濕,厚重的鐵門散發着森森寒氣,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常年不散。
一只肥頭大耳的小胖鼠吱吱叫着從牆角奔至容策腳邊,被容策毫不留情地一腳踢飛,細長的尾巴在空中劃出淩亂的弧度,随即啪叽一聲撞在牆上,又順着凹凸不平的牆面緩緩滑落,四腳朝天,小爪子微微顫動。
程念看一眼容策,他微微颔首,示意她有什麽話就說,進京之後,他們一幹人的生死他便做不得主,得由天。
這個天,指天子。
她動了動唇,飄出兩個幹澀的字:“祖父——”
程相沒了往日的急躁與嚴厲,眼裏的滔天海浪已經歸于平靜,似秋季凋零的池塘。
沉默一瞬,皲裂幹燥的嘴唇微張,他輕輕地嗯了一聲,“你說得對,你自幼在慕家的天下裏長大,這是你的國。當初是老夫逼迫你的父親抛棄你們,無論你如何怨,如何恨,老夫都不甚在意。只是——”他頓了頓,冷眼看着容策,“昔年,你的父親身中百箭,最後死在蘇鎮惡的刀下,你但凡有一點良心,便不會,也不能嫁進殺父仇人家!”
程念似乎沒有因為他的一番警告而心生波折,只是平靜地轉移話題:“進京之後,我會盡力向聖上求情,保——”
“你給老夫住嘴!”程相不耐地蹙眉,打斷她的話,“寧做大楚鬼,不當乾朝人,你拉得下這個臉,老夫還不領這個情!”嚴厲的斥責聲回蕩在地牢中。
見他動辄兇程念,容策有些不悅,淡漠地道:“說夠了就閉嘴。”
程念轉頭看他:“你閉嘴。”
容策抿了抿唇,微妙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行,行。”
“哈哈哈——”程相忽然笑起來,眼神開始變得不正常,“沒想到這小子人前兇猛,人後卻是個懼內的窩囊廢。哎,”他又重重地嘆了口氣,仰頭看見的是粗糙的獄頂,一滴透明的液體自眼角緩緩淌下,“自古以來成者為王敗則為寇,老夫為大楚盡力了,無愧先皇的知遇之恩,下去之後,也有顏去拜見先皇了,哈哈哈——”
砰的一聲,鐵門震出幻影,鮮紅溫熱的血液順着堅硬的鐵欄緩緩淌下,程相額前驀然出現一個血窟窿,血液自額頭汩汩流出,覆蓋了他的五官。
他直杵杵倒在地上,盈滿鮮血的雙眼愣愣盯着上空,再無生機。
事發突然,幾滴血沫子濺到程念白皙的臉上,許是被吓到了,眼前不斷晃出祖父死前猙獰的面容。
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上頭,她一個站腳不穩,身形晃了晃。容策似早有準備,上前一步扶住她,大掌輕輕覆上她的雙眼,“別看。”
縱然這位祖父三番兩次利用她,傷害她,但他畢竟是親祖父。眼睜睜自己的親祖父撞死在跟前,任誰都會悲傷的吧。
腳下一軟,她仿佛被抽了骨頭似的,軟綿綿地靠在容策身上。
黑暗中,又有人說話,“丞相不懼死,奚回何懼之!”停了了兩秒,牢房中響起以頭叩地的聲音,“臣奚回有負先皇所托,無力複朝,更愧對殿下,只能以一死謝罪!”
砰的一聲,又去一個。
奚回死後,耳畔響起容策的聲音,他道:“奚景咬舌自盡了。”
牢房裏最終只剩下蕭定成,程念終于忍不住,拂開容策的手,上前幾步行至牢門前站定,目含悲戚之色,“蕭公子,我想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答應,我保證你一定能活着……”
不過見了幾次面,談了幾句話,但與他卻好似做了多年的朋友,她舍不得他死。
這樣一個心懷大義之人,若非肩上背負着厚重的家國仇恨,想必他的人生另有一番風景。
唇角彎起一抹幾不可查的弧度,他像是要笑,卻又全然看不出來。看出程念的不舍,他出言安慰:“我與你年齡相仿,心意相通,有些話不必說盡,你也會知道我在想什麽。”
容策:“……”什麽心意相通,這小子會不會說話。
“可是……”心中悲傷緊縮眉頭,“我只想你好好活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若你父親在天有靈,定然也希望你能平安地活着。”
他雖出生皇家,卻未曾享受過一天皇家之福。出生時家國遭難,父母雙亡,這條命也是用另外一個無辜嬰孩的命換來的。
當初他的祖父景和帝将他交給奚回時,曾道:“大楚氣數已盡,愛卿不必妄圖複朝,徒增殺戮。朕只希望你能将朕的皇孫照顧好,待他成人之後便将他放歸塵世,不必執着于江山跟誰姓。朕只希望皇孫能如平常人一般,平安喜樂的度過此生。”
可奚回不甘心。
在蕭定成記事開始,他便時常教育他,他肩上擔負着家國仇恨,要求他學書學武學帝王術,一日不曾松懈。
蕭定成微微搖頭,溫柔地看着她,“若阿念妹妹顧念舊情,便賜我一把劍吧。家國覆滅,忠臣殉國,我身為大楚的皇子,定然沒有偷活于世的道理。若有來生,我只盼成為一個尋常人,與家人一起,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
眼淚被鮮紅的血模糊成了刺眼的紅色。
·
自那日後,程念便大病了一場,好一段時日神氣恹恹的,廚房每日送來不同的菜肴和糕點,她每每吃幾口便吃不下了。
容策找了梧州最好的大夫來替她診治,大夫望聞問切一番後說她并無大礙,只是心中郁結故而導致茶飯不思,先抓一些安神的藥養養神氣。只是這心病還需心藥醫,端看怎麽開導了。
自此,容策每日陪她說話,給她讀話本子,極盡所能逗她笑,每夜入寝前貼心地往她被窩裏塞一個湯婆子,又替她掖好被角,有預謀的将她裹成一個粽子,不知羞恥地湊上前親吻她的額頭,這才心滿意足離開。
仲冬時節,天上大片大片的雲朵被淩冽的寒風絞成一團團潔白的棉花,紛紛揚揚灑向蒼茫大地,江河山川一片銀裝素裹,放眼眺望,四周唯餘白茫茫一片。
叛賊已滅,大軍在大雪紛飛中啓程回朝。
寬敞的馬車幹淨整潔,中央置放一張桌子,桌上擺着一壺紫筍茶、一碟玉露團、一碟梅花酥、一碟草莓,一個香爐,一個炭盆。
車椅上陳鋪着華麗的蜀錦,上面擺着兩個繡着鵲上枝頭紋樣的柔軟抱枕,程念披着厚厚的大紅狐裘鬥篷,背靠軟枕,十分舒服的姿勢。
一陣寒風掠起窗簾一角,其下整齊的流蘇微晃,大雪紛飛中隐約可見一片素白的秦川景致。
容策疏懶地靠在軟枕上,骨節勻稱的手指捏起一顆紅草莓順勢遞至程念唇前,程念就着他的手咬下草莓尖,他這才笑着收回手,将草莓扔進嘴裏。
時光如流水,匆匆不回頭。
去歲冬季,她看過尋陽關的雪景——一輪碩大潔白的雪月高高懸在城牆上,皎潔的月色下大雪紛飛,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戰場,一兩株枯樹在風中瑟瑟發抖。是極美的。
十二日後,軍隊浩浩蕩蕩進城。容策與傅寒進宮複命,車夫則駕着馬車朝定江侯府的方向駛去,車輪碾壓過枯枝,發出窸窣聲響。
程母早些時日便得知大軍回朝的消息,早已由玉春和香兒伴随左右侯在門外,身後站着老管家和一堆家丁婢女,皆是來迎接容策回府的。
遙遙見一頂青帷馬車疾馳而來,玉春喜氣洋洋的搓搓手,擱老遠便扯着嗓子喊:“阿念回咧!”
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口,車簾被纖纖素手挑起,一只軟底珍珠繡鞋先出,接着,裹着大紅鬥篷的少女靈巧地自車內鑽出來。
她的膚色是欺霜勝雪般的白,譬如皎潔月色映照山巅雪,讓人不敢染指,左側臉上用胭脂勾勒出彎彎一剪,形似月牙兒。
離開盛京一年,消瘦了不少,臉色也不好。
程母心疼地朝她招手,程念微提鬥篷一角,快步踏上石階梯,握住她幹燥卻暖和的手。
程母撫摸着她的鬓角,目含疼惜之色,“娘的念兒,在外受苦了。”
程念莞爾,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乖巧的語氣裏頗含幾分埋怨,“是啊,行軍打仗可苦了,吃不好也睡不好,女兒不僅瘦了還黑了。”頓了頓,“以後不亂跑了,就陪在娘身邊。”
程母輕輕拍着她的手,“好好好,陪在娘親身邊,哪裏也不去。”
玉春在一旁掐了掐自己日漸壯實的手臂,又比劃一番程念的,大剌剌道:“阿念,你在外頭過的是啥日子嘞,都瘦成猴兒啦,待會我去廚房熬湯給你大補特補!”
香兒握住她另一只手臂,贊同點頭,“是該好好補補,最好補成玉春這熊樣兒!”
玉春那話說的跟自家似的,難免被一些婢女暗暗腹诽,但礙于程念現在的身份以及和容策的關系而不敢将不滿表達。
畢竟,人家現在可是為朝廷辦事呢!
老管家緩步上前,笑眯眯道:“廚房早已準備了美酒佳肴為侯爺接風洗塵,姑娘一路奔波實在辛苦,不如先回去歇息歇息,待侯爺回來時便可開宴了。”
程念微微颔首,“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漢·佚名《行行重行行》
ps:前方高能預警,珍惜最後的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