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行行重行行(一)
不好,有敵軍混入軍營放火!
燭光明滅一瞬,程念放下燈籠,随手操起桌上一把利劍追出去。
“來——”人字還未喊出口,一道黑影自帳側的陰影裏竄出來。
那人力氣極大,粗糙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右手順勢往脖子上一劈,程念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蒼穹如蓋,無星無月,夜色深處亮起點點暖色燭火,星子似的璀璨,這是人間萬家燈火。
伸手不見五指的窄巷中響起幾聲狗吠,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背着一個麻袋,伸手摸了摸狗腦,而後推開木門進入府邸。
程念悠悠轉醒,緩緩轉動眼眸環視四周,陳設頗有些眼熟。
她此刻正躺在一張臨時搬來的躺椅上,躺椅置于大堂中央,周圍坐了四個人,她都認識:梧州刺史奚回,前賢妃奚景,楚朝皇子蕭定成,還有她的好祖父程曜,再看看,唯獨程昀不在。
她淡淡問道:“你們又想做什麽?”
那夜已經撕破臉,況且程相也并未把一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放在眼裏,只眉頭緊蹙,唇角崩緊,“無論你如何怨恨祖父,你身上流的始終是我程家的血。老夫曾為大楚的丞相,一生忠于大楚,決不允許後代效忠慕賊皇室!”
程念冷哼一聲,“這與我有什麽相幹?我打出生起便承大乾雨露澆灌,并未受大楚一分恩澤。你有你的國,我有我的國。”
“混賬!”丞相拍桌而起,極怒之下伸手操起桌上的茶盞便朝程念擲去,程念并不打算躲閃,喘息之間,已有一道人影擋在她面前,茶盞狠狠砸在他的肩上,啪嗒一聲,與地面相撞摔了個粉碎,茶水四濺,一片茶葉濕濕嗒嗒趴在他雲白靴子上。
蕭定成立在原地不動,垂首,慢悠悠整理被茶水洇濕的衣襟,語氣平緩,勸道:“她不過是個小女子,程大人何必動怒。”
程曜面有愧色,立即彎身拱手,“殿下恕罪,老臣罪該萬死!”
蕭定成道:“萬死不至于。”
方才失手砸了蕭定成,程相心中愧疚無比,火氣頓時消了大半,也不再為難程念,喚來屋外值守的士兵将程念帶走。
程念被禁足在奚府西南角一座偏閣裏,閣子四周有士兵輪流值守。每日除了前來送飯的婢女,一只鳥也甭想飛進去。
一哭二鬧三上吊向來不是她的作風,遇到不順心的事,她向來只有兩個選擇:改變,或者接受。
若實在無法改變周匝環境,那便調整自己的心态,坦然接受,不必與自己過不去。
每日除了吃飯便是讀書寫字,透過二樓窗,偶爾能看見幾只家雀兒在光禿禿的枝丫間跳來跳去,有時還很不道德地亂放排洩物,恰恰砸在一名正在掃落葉的妙齡婢女頭上。
婢女氣急,指着家雀兒罵起來,家雀兒格外有靈性,穿梭在樹枝間叽叽喳喳叫着,似在嘲笑婢女。
婢女被惹急,彎身拾起一塊石頭朝樹上砸去,奈何手法不準,石頭砸在樹幹上反彈回來,将她光潔的額頭砸起一個紅腫的包,婢女撇撇嘴,竟然捂着額頭蹲在地上啜泣起來。
這時,一名值守的士兵蹬蹬蹬跑進來,俯身替她揉揉額上的包,嘴裏念念有詞似在安慰她,随即又從懷裏掏出一包蜜餞逗她開心。
婢女一邊打着哭嗝一邊吃蜜餞,鼻頭還紅紅的,臉上卻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程念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來。
掰着指頭過日子,一晃便是半月,任世間風雲萬般變化,她躲在閣子中不知風寒雨涼。
等到她被幾名士兵帶出閣子時,正是大軍壓境時。梧州城下黑壓壓一片,铠甲鮮亮,□□林立,戰馬嘶鳴。
千軍萬馬前,領頭将領身着銀白甲胄,手中□□遁入腳下土地,身後鮮紅被冷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端坐在馬背上與楚軍将領對峙,慢悠悠擡眸的模樣實在迷人,原本冷漠的目光在看見城牆上挂着的人時,眉頭幾不可見蹙了蹙,随即側目看了看身後拉弓搭箭的士兵,終是沒說什麽。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朔風刺骨,冷極。
程念被一根蛇身粗的麻繩捆住手腳,繩頭一端挂在凸起的城垛上,一端懸着她。她的身下是一大鍋被熊熊柴火燒得滾燙的熱水,在冰天雪地間冒出騰騰熱氣,只要城上的士兵揮刀砍斷繩頭,她便會墜入沸騰的鍋中。
程念是程相最後一塊盾牌。
戰場之上無私情,挾持一名女子威脅容策退兵,是不是異想天開了?
程相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在賭,賭容策的情。
當年慕賊皇宮殺來,若太子肯丢棄太子妃與剛出生的小皇子逃跑,有後衛兵的掩飾和朱雀衛的護送,本是有極大機會能夠逃走,蟄伏多年後東山再起。
奈何太子太過重情義,非要攜妻帶兒一道奔逃。
那時太子妃還在坐月子,加上車馬颠簸,一路上嘔吐不止,太子便令士兵停下馬車,讓跟随的禦醫為太子妃診治,這才被蘇鎮惡那狗賊追上。
皇家精銳隊伍朱雀衛奮力厮殺,最終難敵千軍萬馬,全軍覆沒。
用情誤事啊!
當日因為一封僞造的信,容策小兒便單槍匹馬來赴孫女的約,在同心山上,兩人又因情而雙雙墜崖,真心如此,天地可鑒。
他在賭容策是否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人以極其痛苦地方式死去,縱然他破了梧州城,卻會愧疚一輩子。
無論如何,他絕不讓容策好過!
程相披甲立在城牆上,唇邊烏黑的胡須上凝了星點冰霜,他臉色嚴肅,唇角緊繃,拔高音量道:“當日在同心山上,我孫女寧願與你慷慨赴死也不願存活于世,老夫倒要看看,她豁出命去愛的這個小子到底值不值得她這般選擇。你若退兵,老夫便放過她,從此她與我程家再無瓜葛,此後無論是成是敗,老夫絕無怨言,如何?”
只要容策退兵,拖上幾日,便能等到周國的援助。
容策今年不過方及弱冠,縱然馳騁沙場多年,在情場上卻無甚經驗。傅寒恐他感情用事,轉眸出言提醒,“将軍——”
容策揮手示意他停下,“本将自有分寸。”
傅寒抿唇不語——家國面前,兒女私情不值一提。若此次退兵,朝廷必會震怒,也寒了衆将士的心。天下女人千千萬,沒了一個可以再找第二個,第三個,怎能與千萬将士的性命相比?
容策的目光落在程念身上,她清瘦的身影隐在騰騰熱霧之中,似乎被熱氣沖得萎靡,似一株即将枯萎的花朵一般垂着頭,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見被冷風卷起的墨色發梢。
他毫不猶豫拔出遁于泥土裏的□□高高舉起,嗓音铿锵有力,回蕩在上空,“攻城!”
程相心下一頓,唇緊緊地抿着,忽然大喝一聲:“砍!”
幾乎是在程相開口的同時,一片震天厮殺聲中,容策劈手奪過前方士兵手中的盾牌,手臂奮力一揮,那厚厚的盾牌便如一朵被風驅趕的烏雲一般直直朝程念那方飛去!
容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點上馬背蹬過馬頭,飛身緊随盾牌後,緊接着一個騰挪跳躍立上盾牌,雙腳再一蹬,借助盾牌的力朝大鍋上空飛去,身子一斜,雙腳踩在城牆面,如履平地一般飛奔而過,穿過悶熱熏人的霧氣時,懷中已經多了一名神情恹恹的少女。
她白皙的面皮被熱氣熏得發紅,眼眸微阖,有氣無力。
透過面胄,她看見他黑白分明的眼中蘊着怒氣和心疼,不用看也知,他藏在面胄裏的雙眉肯定皺得如被雪壓彎的虬枝一般。
她微微張唇報平安,“放心,我無礙。”嗓音輕微得近似嘆息,很快被呼呼風聲淹沒。
容策将她裹在懷中,策馬躲開自城牆上飛來的亂箭,伸手接住傅寒抛來的紅纓槍,調轉馬頭殺進混亂的戰場中,槍尖叼出的鮮血濺在懷中人兒的鬓邊,似一朵殷紅胭脂勾勒出的花。
容策嘬唇長嘯一聲,一名小将揮着□□一路斬下十幾個人頭朝他奔來,容策将昏迷中的程念小心翼翼換給見仁,命令道:“将她帶去安全的地方,若有一絲損傷,本将唯你是問!”
見仁鄭重道一聲是,抱着程念殺出重圍離去。
兩軍在城外厮殺了兩天一夜,血液将土地沖出無數條溝,朝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鮮血沒過人的腳背,屍體堆積成小山,空氣中漂浮着濃郁的血腥味,地上的屍體殘骸橫七豎八的躺着,格外混亂。
站在城外,還能聽見城內傳來的孩童啼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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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念最後一次見程曜,是在梧州衙門的重級地牢裏。
地牢裏光線幽暗,兩側的炭盆上噼裏啪啦燃着炭火,燒出缥缈的血色,偶爾炸出一兩點火星,似迸濺的血珠。
縱然身在囹圄,他依舊擺着前朝宰相的傲骨,發髻光滑,衣衫整潔而幹淨,瞧不出絲毫狼狽,而奚回卻不顧形象,蓬頭垢面地坐在角落,散亂的發絲擋住他消瘦的面,看不清他的面容,奚景守在他身旁,冷眼盯着程念。
蕭定成則坐在木凳前,守着桌上一盞孤燈。暖黃燭光深深淺淺映在他俊朗的眉眼上,是一貫的雲淡風輕。
聽到鐵門外傳來動靜,他微微扭頭看了一眼,見是程念,微微颔首,像是在說——結束了,天下會好起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還差十幾秒,抱歉,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