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入我相思門(五)
有些滋味,嘗過後便難以自拔,俗稱上瘾。譬如喝酒,再譬如,和心悅的人接吻。
他輕輕轉過她的臉,腆顏湊上去索吻。忽然,一陣驚訝、興奮聲傳進耳裏。
兩人轉頭看去,只見門簾縫裏陡然探進三個小腦袋瓜,從上至下,一,二,三。
最下面的小女孩眨麽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提出疑問:“哥哥,他們在做什麽呀?”
最上面那個是安兒,年紀最大,懂的自然多一些,于是頗為自豪地道:“他們在生孩子。”
中間那個虎頭虎腦的是康兒,提出疑問:“親吻就可以生孩子嗎?”
安兒道:“你這蠢驢兒,親吻肯定不能生孩子,親吻後還要脫衣服,睡在一張床上才能生孩子。”話本子裏都是這樣寫的。
樂寶兒懵懵懂懂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道:“生孩子……再生一個我嗎?”
童言無忌,卻似火一般烤得程念的面皮發紅發燙,雙臂一撐便從容策身上起來,兀自嘀咕道:“沒個正形!”
……
三日後,兩人與好心的夫婦告別,那時安兒和康兒已經去私塾念書了,只有樂寶兒在家。她羞羞澀澀躲在母親身後,探出一個腦袋瓜兒,“哥哥,姐姐,你們還會來看樂兒嗎?”
程念彎身揉揉她毛茸茸的頭頂,“會的,樂兒要聽娘親的話,要快樂健康地成長,知道嗎?”
樂寶兒點頭似小雞啄米,“樂兒知道~”
小姑娘親人得緊,不過短短三日便與兩人混熟了。她喜歡被大哥哥一只手托住舉高高,也喜歡聽大姐姐給她念詩,給她講好多好多故事,可是現在他們就要離開了,真舍不得呀!
話別一番後兩人便離開了小羊村。
并肩走在黃泥路上,路過秋風吹皺一汪湖水,枯黃的荷葉吹頭喪氣趴在湖面,夏季逝去,萬物都為之殉情。
容策不動聲色靠近一些,随意問道:“念念很喜歡女孩兒?”
程念往左側移一步,“與你有什麽相幹?”
容策雙眉一揚,點漆般的眸子浮上戲谑的笑意,輕輕啧一聲,“怎的與我不相幹?我倆抱過,親過,就差……”
“你閉嘴!”這輕佻的話語惹得程念一陣羞惱,狠狠踩了他一腳便加快步伐往前去。
手腕被人及時握住,手背傳來指尖柔軟的觸感,下一秒,如削蔥根的五指便被人堪堪握住,呈交叉狀。
溫潤的嗓音似三春風乍然吹落枝頭的桃花,柔柔地拂進耳畔,含笑的語氣,“好了好了,這些混賬話,我也只說與你聽。”
“我只想揍你。”
愉悅的笑聲,“傷手,我自己來。”
自容策失蹤後,程相派人四處放消息,言容策身中百箭,已墜下山崖,屍骨無存。
還說這是天欲亡慕乾,必先滅其将,此事一時轟動整個大乾,便連周國、突厥也聽聞些許風聲,心下一喜,暗搓搓盯着乾國一舉一動。
楚軍氣勢大盛,連接攻城,乾軍無将,軍心不穩,幾場仗下來兩軍打成平手。
兩人早換了一身布衣,看上去便如一對農家夫妻。
一路避開各方尋人的士兵,回到巨鹿城時已将盡傍晚,城上守門的士兵依舊站得筆直,但面上卻隐隐透出頹喪之色。
見城下來了兩個人,士兵喊道:“下面的人,今日城門已閉,回去吧,明日再來!”
眼見那兩人直愣愣立在原地不動,士兵又拔高音量喊了一遍,而後只見那人緩緩擡起頭,語音上揚,涼風似的卷上城牆,“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绫羅綢緞變作麻衣粗布,套在他身上卻有別樣韻味,難掩風流矜貴氣。
士兵趴在城垛上,一手執戟,一手揉揉眼睛,只見那男子嘴角噙笑,眉目如裁,燦燦若珠玉生輝,映亮了他黑如棋子的眼瞳,泛着微光。
“将軍回來啦!”他朝其他人揮手,喊破嗓子似的,“快開門,将軍回來啦!”
回軍營時,傅将軍正在操練士兵,見仁獨自在一旁耍槍,槍尖與空氣摩擦發出唰唰的聲音,在空中劃出淩冽的弧度,戳起地上星點泥土。
“手要穩,眼要準,集中精力。咦,你這樣不入眼的槍法,戰場上能殺幾個敵人?”
話音猶未落,尖銳的槍尖猶如雷霆劈下,咻的一聲刺破眼前緩緩飄落的枯葉,如廚師長手起刀落,準确地将枯葉破成均勻的兩半。
見仁愣愣地盯着容策,似崽子見娘般嗷嗷大叫一聲,下一秒張開雙臂甩淚奔來,抻長脖子仰天大喊,“主子啊!主子啊!”
他四步并做兩步奔襲而來,鬓邊甩出一串長長的淚珠,像極了在家受欺負的小媳婦兒一般,哭唧唧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主子平安歸來,屬下這幾日哭得都快成人肉幹了!”
容策的大掌抵在他的額前,面露嫌棄,毫不客氣地道:“滾開。”
見仁喜極而泣,伸手狠狠抹一把淚,識趣地往一旁退:“嘚,屬下給您滾開!”
容策微微側目去看程念,見她眼神微妙地盯着見仁,伸手揉揉她的腦袋瓜,解釋道:“我和他沒什麽。”
見仁撓撓頭,不明所以,“主子,咱倆有什麽啊?你在說什麽啊?屬下怎麽聽不明……”最後在容策略含警告的眼神中讪讪閉嘴。
傅寒也大步走來,穩重如他,此刻也隐隐有些激動,“我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侯爺能平安歸來真是我軍萬幸!”
見仁撓撓頭,“這話不是古人說的嗎?”話音猶未落,被容策一腳踢在腿肚上。
他長長地松了口氣,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真好。
他叫見仁,這賤不犯白不犯。
幾人一同進了主賬,見仁迫不及待問兩人事情經過。程念三言兩語講述完,見仁氣得罵了句娘,險些掀了桌子,忿忿罵道:“這老畜……”意識到對方是程念的祖父,他舌頭打了個結,迅速改口道:“老誅心殺人了,你可是他親孫女,恁地狠心!”
程念垂眸遮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暗光,淡淡道:“有人重情,有人重利,如此而已。現下當務之急是剿滅叛賊,容将軍既歸,這場戰争是時候結束了。”祖父不仁,不如不認。
她喚來值守帳外的士兵,語氣緩而淡:“勞小哥将消息散布出去,就說容将軍墜崖時,被一只神鳥所救。此鳥形似孔雀,體大如雞,羽色華麗璀璨,尾長,雙翼有黃白兩色眼狀的斑紋,展翅而飛石又似鳳體。此鳥名為青鸾,乃神仙坐騎,與鳳同為神鳥,預示着祥和,喜瑞之兆……”
生死之際得神鳥相救,上天無疑是站在大乾這方的。
士兵有作戰經驗,兩軍相持不下時最喜歡玩老把戲,雙方胡編亂造一些神奇的際遇打擊對方士氣,譬如置丹書于魚腹之中,燃篝火仿狐叫,裝神弄鬼,典型代表陳勝同學。
士兵忙一點頭,以散播傳言為己任,扛着長戟噔噔噔跑走,呼朋引伴去了。
果然,神鳥現身救人一事傳得沸沸揚揚,酒肆裏的說書先生更是極盡所能散發思維,唾沫橫飛将此事添油加醋說給食客聽。
“話說那夜容将軍被幾千楚軍包圍,箭雨滿天,容将軍縱然再英勇,然一人之力難擋千軍,不多時就被箭矢射成了血刺猬,從鐵索橋上墜下山崖,本來必死無疑,關鍵時刻,忽聞空中一聲長鳴,宛似龍吟鳳哕……”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西風吹盡東風起,有“神鳥”相助,乾軍氣勢大增,蓋過楚軍銳氣。
容策向來記仇,即日便整頓軍隊與楚君打了兩三個回合,楚軍節節敗退,撤兵時,容策策馬追随楚軍尾後,連發三矢射将奚回射下馬。
他端坐在馬背上,淡漠又傲氣,“老東西,當日大言不慚折根柳條便能抽我一頓。記住了,放狠話,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許是蒼天憐憫黎庶,幾日之後,白狼城守将齊鳴被副将李清明殺害,李清明奪過帥印并且暗中将齊鳴割頭抛屍,在乾軍圍城時下令士兵開門投降,雙手捧上齊鳴的頭顱,率軍歸降。
傅寒駐紮白狼城,與巨鹿城呈犄角之勢,漸漸向梧城靠攏。縱然奚回統領梧州最精銳的北衛兵,也依舊難敵訓練中央軍。
且最近梧州不太平,每日都有百姓鬧着出城,奚回頭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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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凋零,金烏失色,又是一年初冬。
離主帳不遠的副帳內,燭影幢幢,明滅不定。冷風拱起帳簾一角,呼呼地從外面漏進來。
銅鏡裏折射出容顏清麗的少女。她有形狀姣好的鵝蛋臉,圓潤晶瑩的杏眼,小巧的鼻尖,厚薄适宜的唇……一眉一眼可俊可秀,雖不驚豔,卻都生得恰到好處,淡如清茗,細品方知其味。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臉上的傷痕,良久,取出一盒胭脂,随手取來書桌上的羊毫,沾了一些紅色脂粉,順着傷痕的形狀細細勾勒,手法及穩。
不過須臾,臉上的傷痕便被胭脂染成了紅色,彎彎一剪如月牙兒,與她白皙的膚色相互映襯,宛似紅墨洇白玉,竟鮮明得十分好看。
女兒家留疤總歸是不好看,若不能消去,用胭脂水粉擋一擋也是好的。
捯饬完畢,她披上容策遣人送來的青花色連理枝紋狐裘鬥篷,提着燈籠欲出帳去。方行至帳簾前,帳外忽然閃過一個擎着火把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