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入我相思門(四)
當看見容策使出渾身解數将石塊推開時,程念驚呆了。
只見他脖子上青筋突出,額上冷汗涔涔,左肩上冒出鮮紅的液體,順着手臂淌下,洇濕了衣衫。
程念兩步卷至他身側,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心疼之情溢于言表,“你的傷口又裂開了,我們須得快些去找大夫!”金瘡藥已經用完了。
容策輕輕握住她的手:“無礙,我還撐得住。”
洞外天光大亮,秋陽高照,強烈的光刺得人眼睛發疼。
周圍雜草叢生,足足有半人高。程念扶着容策緩緩下山坡,他不慎腳下踩到一根枯枝,一個趔趄,險些連帶着程念摔下去,“你再堅持片刻,看見袅袅而起的炊煙了麽,那是山下的人家在做飯。”
恐容策暈過去,她開始喋喋不休與他聊起天來。
“念念,我有些乏了……”在山洞裏困了幾日,無水無吃食,再加上他傷口感染,今日已經是拼盡力氣将巨石推開,此刻便如被吸了血的獅子,整個人怏怏的,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樣。
“阿策,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程念的脖子被夾在他的胳肢窩裏,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則緊緊抱住他的腰,加快步伐往山下走去。
而容策似乎已經到極致,眼前一黑,身軀往前傾去。
程念不過才及他的肩,哪能承受住一個八尺男兒的重量,于是兩人比翼,雙雙自傾斜的山坡上滾下去,程念恐他再次受傷,左手環住他的肩,右手則彎成一個弧形護住他的頭。
幸得山坡上并無尖銳的石頭,兩人滾打山腳下時只沾了滿身的泥和枯草。
程念從他身上爬起來,捧着他的臉左看右瞧,深呼一口氣,“天可憐見,幸好沒再受傷。”
否極泰來,恰時周圍有樵夫歸家,見一名渾身髒兮兮的可憐少女背着一個昏迷的男子艱難地往前走,趕忙扔下幹柴,踏着芒鞋噠噠噠上前幫忙。
……
兩人寄居在樵夫家中,樵夫家一共五口人,兩兒一女。
行籬笆外時,院子裏傳來咯咯咯的雞叫聲,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雙手捧着一個圓不溜秋的雞蛋,邁着小碎步跑來,嗓音軟軟糯糯,“爹爹,爹~”
微微喘一口氣,“雞媽媽下小雞啦~”
事有輕重緩急,樵夫并未向往日那般去感受她的喜悅,而是吩咐在院子裏持棍打鬧的小男孩,“安兒,康兒,快去村頭請孫大夫來!”
倆小孩兒聞言,扔下木棍,雙手合十道,阖目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施主稍等,我們去……”去就來,後三個字還未說出口,便已經被樵夫掄着棍子攆了出去。
小兔崽子,人命關天的事還敢瞎胡鬧,皮又癢了!
村醫孫大夫被倆小孩架着一陣風似的卷來,帽子都被吹歪了,小孩兒抽泣道:“大夫爺爺,這位大哥哥是劫富濟貧的游俠兒,被壞人追殺才昏迷不醒,他是個好人,你快救救他,在下願意給你做牛做馬!”
語罷,兩人對視一眼,嘆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啊,爹,別打了,別打了!”
樵夫一手拎着他倆的衣襟,啪啪拍在臀上,“小兔崽子就會瞎咧咧,不說話沒人把你們當啞巴!”
孫大夫将容策翻過身去,湊近檢查一番他的傷勢,而後語重心長道:“傷口未清理幹淨,已經開始化膿了,有一些腐肉需要清理幹淨。姑娘,你且去準備一盆熱水,一盞蠟燭,一把剪刀,老夫這就替你夫君處理傷口。”
程念應聲離去。
尴尬的事情發生了。
孫大夫仔仔細細替容策清理好傷口後,又寫了一副藥方,讓她按着藥方去抓藥,內服外敷,修養一段時間便好。
程念忽然想到什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孫大夫問道:“姑娘可還有何疑惑?”
程念赧然:“我們的錢被大水沖走了……”頓了頓,信誓旦旦道:“您放心,待我們歸家時,定會将醫藥錢送還……”
孫大夫捋着白花花的胡子,哈哈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醫者仁心,就當老夫日行一善了。姑娘,跟着老夫去抓藥吧。”
程念道一聲是,正要跟着大夫離去,門上深藍棉簾被一只粗糙的手掀開,進來一個着布衣戴荊釵的婦人。
婦人順勢就着門簾擦幹淨手上水漬,看一眼躺在床上的俊美男子,心中暗暗贊嘆一聲,而後道:“姑娘,你且好生照顧你夫君,我去替你抓藥。”
程念回眸看一眼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人,明媚的陽光透過紙糊的窗棂映在他的雙睫上,根根分明;挺而直的鼻梁如懸劍一般将淡金色光線分割開來,在一側投下陰影。
溫順得像個良民。
程念颔首道謝,“如此,多謝大姐了。”
婦人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娘了,與程念年齡懸殊,按道理她應該叫大娘,但她卻親切地喊大姐,不由得令婦人心情大好,誰不喜歡被人誇年輕呢?
婦人頓時喜笑顏開,“這位小郎君傷成這樣,須大補,晚上大姐給你們炖雞湯喝!”
……
容策醒來時,已經日薄西山頭。
小羊村家家戶戶燃起竈火,炊煙袅袅如被風拂動的透明鲛紗。
村裏的黃泥大道上傳來小孩的追逐打鬧聲,村鄰的唠嗑聲,還有渙衣女清脆美妙的歌聲,唱的是:“妾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程念正擰幹熱帕替容策擦拭臉頰,只聞屋外傳來一陣喊叫聲:“嚯,嘿!話本子裏的大俠都是站在房頂上練輕功的,康弟,只要咱倆從房頂上多跳幾次,定能練就一身飛檐走壁的好功夫!”
婦人焦灼的聲音咚咚砸來,“你這兩個天殺的崽子喲,快給老娘下來!若等老娘順着梯子爬上去,今夜你倆屁股不開花,我叫你們娘!”
接着“哇”的一聲,小女孩清脆嬌軟的哭聲破開天際,“哥哥…臭哥哥…你們別惹娘親生氣了,嗚哇哇哇——”
屋後又傳來一陣慘烈的咯咯咯聲,是樵夫在殺雞放血,準備今夜招待客人。
樵夫洪亮的聲音透過兩扇窗戶傳至屋前,“樂兒不哭,幫爹爹去菜園子裏摘些青菜,咱今晚吃雞。”
樂寶兒伸手一抹鼻涕,糯糯應道:“這就來~”
安寶兒,康寶兒:“啊,我們也要我們也要,要多吃點肉補補身子,才能成為大俠,仗劍結義四方!”
世間的幸福,不過平常罷了。
還記得昔年身在掖庭宮時,她曾在紅葉上書下人生三願,放水漂流,可如今,戰火四起,第一願也還未實現。
一聲咳嗽将程念拉回現實。
“你醒了?”移開蓋在他臉上的帕子。
“我不醒就要被你悶死了。”容策一頓,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一手将她拉到一旁,翻身便嘔出一口血。
程念大驚,忙用帕子替他擦拭唇角的殘血:“怎麽吐血了?”
容策側翻身,躺回床上,雙睫微阖,語氣竟比之前更加虛弱,“自從軍以來,我未曾睡過一日好覺。念念,我現在好困,我…要睡了……”
這番氣若游絲的話着實把程念吓得不輕,她急忙起身想去尋大夫,卻被那人輕輕握住手腕,“我想問你最後一句話。若還有來日,你願不願意,嫁給我……成為我的妻子,與我共度春秋,一世相守。”
程念推開他的手,語氣顫顫巍巍:“你別睡,我這就去請大夫來!”
他這人着實難纏得很,都快死了還如此愛折騰,愣是不放手,“你回答我。”
“願意,我願意,只要你活着,我誰都不嫁,只嫁給你,好不好。”
“好……”語氣近似嘆息,他慢慢地阖上眼,睡了過去。
程念一時被吓懵了,大夫說傷不致命,修養一段日子便好了,怎麽就忽然死了呢?
這些天以來堅守的心裏防線忽地崩潰,她趴在容策身上哭出聲來,腦袋一片空白,糊裏糊塗說了些胡話,“你別死,你別死,我們欠孫大夫的醫藥錢還沒還,楊大姐炖的雞湯你還沒喝,你也還沒娶我,容策,你給我醒過來!”
溫熱的淚水浸濕了他胸前的被子,程念泣不成聲,整個人如同風中枯瘦的酢漿草,瑟瑟發抖。
“別哭了,我被你吵醒了。”
程念擡頭,淚眼朦胧地看着他,眼裏含着真真切切的悲傷,愣愣的模樣活像一只呆頭鵝。
容策知道玩大了,有些心虛,抿了抿唇,故作虛弱無力的模樣,“我很困,不過想睡個覺而已。”伸手替她拭去眼角淚珠,“你以為我死了?”
兩人對視幾秒,程念忽然臉色大變,秋波化劍彎眉做弓,臉色陰沉無比,從他身上彈起來便要甩手走人,容策急忙拉住她,“念念——”
那人瞪着他,恨鐵不成鋼,“此後若我再為你掉一眼淚,我就是狗!”
滑如凝脂的手不停地亂動,想要掙脫他的手,容策手臂一縮,瞬時便将她帶進懷裏。
程念雙手撐在他的胸前,眼中怒氣未消,容策捧住她的臉,語氣頗為可憐,“我最喜歡狗了。念念,你莫要氣着自己,我就在這裏,你打我罵我便是。”
他有傷在身,程念哪舍得打罵他?遂氣呼呼別開臉,白如陶瓷的臉蛋被和煦的陽光籠罩,纖密微卷的睫毛上還挂着晶瑩剔透的淚珠,小巧鼻尖微微泛紅。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詩句出自:《蔔算子·我住長江頭》
(宋)李之儀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