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我相思門(三)
人間情愛總是動人,卻也有人不屑一顧。
程相看在眼裏,嗤笑一聲,“‘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世間難關無非一個‘情’字,然困于情者難成大事。弓||弩手,放箭——”
方一下令,鐵橋兩側千百支箭矢破空而來,與空氣摩擦發出哧哧聲響,容策抱着程念立在鐵索欄上,涼風呼嘯,掠起兩人的發梢。
容策垂眸看她,輕聲道:“怕麽?”
她搖搖頭,語氣故作輕松,“不怕的。被箭射死很難看,不如跳崖自行了斷。”
他輕笑一聲,抱着她的雙手緊了幾分,“跳崖若是面部着地,也很難看。”
铮!铮!铮!
箭矢與同心鎖相撞,發出刺耳的聲音,容策忽然低聲道:“抱緊我,我不會讓你死。”語罷,抱着她縱身一躍。
耳畔狂風呼嘯,刮得人睜不開眼,墜下山崖之前,程念仿佛聽見山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
那人喊:“阿念!”
是哥哥來了。
·
慘烈的戰事結束,山中恢複平靜,一群人舉着火把往橋下照,另一群人則在奚回的帶領下下山尋找跳崖的兩人,熊熊火光映亮了半邊天。
程昀雙手搭在鐵欄上,臉色蒼白,眼瞳發紅,久久凝視着黑漆漆的山崖,眼角眉梢透着沉重的悲痛,風貫穿他的衣袍,如刀般刮人。
程相就站在距他三丈遠的地方,胡須随風微動,靜默不語。
不知站了多久,程昀轉身行至程相身邊,跪下給他磕了三個頭,嗓子似被糨糊粘住,抖着唇道,“此後祖父就當沒有我這個不肖孫兒。”
說完起身離開,背影決絕,踉踉跄跄的消失在樹林中。
一名侍衛見程相不言不語,上前恭敬道:“大人,山裏風涼,可要先回去?”
程相回過神來,微微搖頭,“繼續找,絕不能讓容策活下來!”
既然他能下定決心以孫女為誘,便早已猜到這種結果,一晚上失去孫女孫兒,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容策必須死!
容策一手抱住程念,一手死死握住匕首,匕首釘進山壁間發出嗞嗞聲響向下滑去,減小了兩人的降落速度,身旁狂嘯的風将如刀般刮過臉頰,程念只覺頭暈耳鳴,神志不清。
忽然,咔的一聲,匕首從中折斷成兩半,兩人又急速往下墜去,容策急忙用披風将懷中的人兒裹了個嚴實,雙手緊緊抱住她,将自己換到下方。
刷刷刷,山崖間橫長出的小樹被兩人的重量折斷,山崖下是晝夜不停的湍急河流。
砰的一聲,河水濺起巨大的水花,兩人墜入河流中,被沖擊力巨大的水流順着往下去。
女孩兒體弱,運氣說好也不好,自幼小災不斷大禍沒有,第一次經歷這等風浪難免受驚,穿過小樹時忽然悶哼一聲,而後便沒了聲音。
容策在水中翻滾,一手拖着她,一手奮力撥開湍急水流朝蘆葦叢生的岸上游去。
空氣中漂浮着潮濕的苦味。
周圍蘆葦千重,在風中發出細微的簌簌聲響,蘆花如雪,紛紛揚揚而下,苫蔽成丘,幾乎将兩人覆蓋。
躺了片刻,他在黑暗中摩挲,而後準确的握住她潮濕微涼的手,嗓音平靜得有些悲傷,“阿念——”
她沒吭聲,他便一遍一遍地喚她:“阿念,阿念,你陪我說說話。”
終于有了聲息,她一句輕輕地“嗯”自鼻腔裏飄出,似是用盡全身氣力,轉瞬即逝,被湍急的河流聲和窸窣的蘆葦聲淹沒。
聽到她的回應,容策才放下心。支撐着爬起身來,而後俯身将她抱起,一步一步朝蘆葦深處走去。
·
夢裏不知身是客。
仿若一片孤舟漫無目的颠簸在無邊無際的海上,厚雲葬月,海風呼嘯,周圍又黑又冷,小舟随浪漂泊,既迷茫去處,又不知歸途。
程念似是躺在小舟上,被颠得頭暈腦脹,周身被海風吹得寒冷無比,仿佛葬在了厚厚的雪地下,每一寸肌膚都在發抖,她無意識地起唇喊“冷,好冷……”
這一聲果真有用,仿若金烏高升,陽光普照,周圍寒涼的風漸漸止息,身軀被一片溫暖包裹,一陣和煦的暖風從遠處吹來,風裏有人說話,宛若三春水,清冽中含着溫柔,他說:“還冷麽?”
不冷了,不冷了。
她受蠱惑般欲起唇說話,費勁力氣只能飄出一個“嗯”字,身體卻又更溫暖了些,風裏依舊傳來人聲,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問:“還冷麽?還冷麽?”
她努力着想說話,告訴他不冷了,努力着,努力着,就睡着了。
悠悠轉醒時,周圍光線昏暗,一片寂靜,不知今夕何夕。
緩緩睜眼,一張俊美如斯卻略顯蒼白的臉映入眼簾,其上血痕條條。
程念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睡在他的懷中,而他背靠洞壁,雙眼阖上,濃黑的睫毛微微顫動,飽滿的額頭上已然布滿細細密密的汗珠,身前是一堆熄滅的柴火。
“容策……”她緩慢起身,卻将将對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鶴眼,眼中擔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欣慰。
他的嗓子似被細碎砂礫磨了磨,低沉而沙啞,語氣卻是極其溫柔的,“你沒事,就好。”
他雪白的中衣上凝了血塊,鼻尖萦繞着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程念從他身上彈起來,雙手搭在他的肩上,眉頭緊鎖,“你受傷了。”
伶牙俐齒是天生的,縱然受了傷也不消停。
他雲淡風輕道:“從山崖上摔下來沒死就是老天留命了,你真當我是鐵打的?”輕輕啧了一聲,“鐵能打出我這樣的美男子?應該是玉打的才對。”
程念彎眉橫豎,輕斥他:“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說笑。”
他伸手欲拉她,“都這樣了,與其苦着一張臉,不如苦中尋樂。只要還活着,就是幸事。”
程念退後一步避開他的手,轉眼四處張望,終于在一塊粗糙的石塊上發現自己的外衫,兩步并作三步走去,在濕亂的衣衫裏翻找一番,松了口氣——還好,還好荷包系得緊,沒被大水沖走。
她打開荷包,自裏面翻出一瓶用了一半的金瘡藥——這是哥哥給的。哥哥說,出門在外難免有受傷的時候,身上備一些藥以防不時之需。
快步行至容策身前跪坐下,招呼也不打便扒下他的中衣。傷口在左肩肩骨上,因為未及時處理,傷口已經紅腫不堪,開始化膿了,粘粘的血散發着一濃郁的腥味,周圍完好的肌膚也泛着紅,隐隐有感染的趨勢。
程念毫不猶豫彎下身去,卻被他擡起的手掌抵住額頭,“你要做什麽。”
程念将他的拿開,“你說我要做什麽?輕薄你。”
柔軟的嘴唇碰上他的傷口,吮出一口膿,吐掉,再吮一口,吐掉,如此反複十餘次,終于将傷口裏的膿吮幹淨。
她擦幹淨手指,探進瓷瓶裏挖出一大塊雪白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敷在他的傷口上,眼神格外專注認真。
事畢,她憂心忡忡地道:“須得趕緊回去醫治,若不然會感染。嚴重一點,你這只手到肩都得被砍掉。”
卻不料他忽然張開右臂,眉梢一揚,“無礙,我還有右手。”
程念汗顏,“右手還能拿槍是麽?”
他贊同颔首:“除了拿槍,還有一個作用。”
“什麽?”
話音猶未落,他長臂一伸将她揉進懷裏,垂首,與她兩額相抵,鼻尖相對,“抱你。”
四目相對,呼吸可聞,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對方臉上,癢酥酥的,耳畔似乎能聽到心跳聲,不知是對方的,還是自己的。
圓潤的杏眼一眨一眨盯着他,卻發現他的目光照在自己臉側的傷疤上。
女孩子天性||愛美,程念一時有些局促,下意識便伸手去擋。
“別緊張。”他握住她欲擋的手,微微俯身,幹裂的唇吻上她那形似彎月的疤痕,停頓了幾秒,蜻蜓點水般吻上她的唇,輾轉研磨,纏綿缱绻。
他的吻如同他的人一般,太過霸道,攻城略地,不給人反抗的機會。程念被他吻得氣喘籲籲,縮在他懷裏喘氣。
緊致優美的下颌抵在她的額頭上,手指輕輕摩挲着她的臉,如一只溫順的雄獅。
·
時間回到程念昏迷時,容策聽她呢喃好冷,于是在山洞附近撿來一些柴和幹草,用打火石取火,抱着她坐在火堆旁取暖。
天蒙蒙亮時,烏雲深處炸開一聲雷吼,空中下起了傾盆大雨,發生了山體滑坡,一塊巨石自山上滾下,死死堵住洞口。
他們已經在山洞裏待了五日。
程念在洞口徘徊,“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我們須趕緊出去,不然你的傷口會感染,撐不下去的。”
那日自山崖間墜下,容策奮力護着她,撞樹、落水,她身上竟然一點傷也沒有,倒是容策的臉上、身上、手臂上皆是大大小小的傷痕。
容策背靠山壁運氣調息,聞聲,出言安慰:“不怕,區區一塊頑石,不必憂慮。”
程念伸手推了推粗糙的巨石,有些許磨手,又轉眼看他,兀自呢喃,“這頑石看起來,似乎并不區區啊。”
她還是小觑了容策。
作者有話要說: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