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入我相思門(二)
這邊,程昀辦完事回到奚府,提着幾個花花綠綠的禮盒裝去找程念。
他回來的路上看見一些人氣興旺的店鋪,遂進店挑選了一些禮物,都是女孩兒喜歡的東西:橙子香露、白玉蘭花金簪、藍田玉雕梅花紋手镯、螺黛、口脂……
只要是掌櫃推薦的高銷售的物品他都買了,想來阿念一定會喜歡。
穿過九曲回廊,繞過花樹千重,三轉兩轉便來到程念屋外。
只見屋內黑燈瞎火,窗棂緊閉,庭院寂寂,只有檐下的六角罩紗燈籠微微晃動,灑下一片氤氲暖光程昀本以為她已入寝,不欲打擾。
正準備離開,轉身時迎面遇上一名婢女端着熱水盆走來,他看一眼婢女,“夜深了,你還端水來做什麽?”
婢女屈膝,脆生生回話:“回公子,程姑娘傍晚時跟着程大人出去了,現在還未回來,這更深露重的,奴婢恐姑娘受寒,正欲給姑娘準備熱水沐浴咧!”
程昀神色一凜,追問道:“你可知他們去哪了?”
婢女啊一聲,心念急轉,搖頭似撥浪鼓,“奴婢不知,奴婢不知啊奴婢!”
話音猶未落,手中沉重的銅盆被人一手端走,啪的一聲蓋在地上,熱水四濺,還未收回的手裏又被人塞滿了禮盒,而那人已如風一般卷走,身影逐漸融于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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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飄着牛毛細雨,清幽寂靜的樹林中已經變成戰場,刀光劍影驚落了滿樹同心花。
周圍幾十餘名侍衛點燃了火把,有男有女,熊熊火光明滅不定,照亮執炬人嚴肅的臉——這群人程念有印象,是下午那群游人。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的铮鳴聲,兩列侍衛舉着熊熊火把圍成一個圈将程相與程念保護其中。
程念看着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墨色身影與一波一波湧上前的殺手周旋糾纏,整個人仿佛墜入了冰窖,凍得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祖父,你騙我——”她幾乎是哽咽着說出這句話。
周圍方圓百裏早已設了埋伏,敵人像水流一般砍不斷殺不完。一陣冷風拂過,挂在眼眶下搖搖欲墜的淚珠擦臉而落,程念的目光追随着那以一人之力對抗千人的男子。
他披在身上的寬大披風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劍尖所過之處,血流成河,殘屍成堆。
胯||下馬兒仰天嘶鳴,揚起前蹄踢開一個圓滾滾的人頭。
容策轉馬沖出重圍,手中長劍在昏暗燈光下劃出漂亮淩冽的弧度,帶出一串溫熱鮮豔的血珠子,譬如長槳劃水,刀斬荊棘,所向披靡。
程念見此松了口氣——以他的能力,殺出一條血路逃走并非難事。
可出乎意料的是,容策似是在逗弄那些殺手。殺手們以為他要逃,提着明晃晃的彎刀緊追在後,卻不料他忽然一個迂回大轉彎策馬反方向襲來,左手挽長劍格擋,又趁勢劈手奪過距離他最近的一名殺手的彎刀,右手伸直,手中握着刀柄,手腕再一翻,齊刷刷割下一排人頭。
火光劇烈搖晃,他巧妙避開空中亂飛的火把火把,殺出一條血路策馬來到她身前,朝她伸手,“跟我走。”
程念鼻子一酸,目光繞過他的手臂向前看去,不遠處,一條如浪潮的黑線朝這邊湧來,是以奚回為首的幾千人馬正朝這邊殺來,馬蹄飒踏,地面震顫。
猛将也難敵千軍,他還回來做什麽,找死麽?!
程念着急地沖他大喊,“你還管我做什麽?殺出去,快啊!”
容策凝視着她,上揚的眉梢淩冽,似劃破黑暗的第一道閃電。
他依然保持着伸手的動作,一字一句堅定如磐石:“我一定要帶你走。留在這個無情無義的老東西身邊,你遲早會被他害死!”
程相緊緊攥住程念的衣袖,大喊:“取下容賊首級者,賞銀封官,給我殺!”
許是太過震驚與傷心,她的眼眶和鼻尖紅紅的,淚落如珠子,“以你的武功,一個人尚有逃生機會,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
“誰說你是累贅了?”容策打斷她的話,身子前傾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持劍的左手順勢斬斷她被程相拽住的一截衣袖,手臂再一使力便将程念拉上馬來,還不忘湊在她耳畔調情一句,“你不是累贅,是寶貝。”
程念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怒,這個混球,到現在還沒個正經!
奚回帶着千餘人馬趕來,圍成一個埋伏圈,漸漸向山腳收攏。如風眼刀掃過四周,容策一夾馬肚朝山上跑去,身後傳來奚回的咆哮聲:“給我追,今夜取下容賊首級送往盛安,複我大楚指日可待!”
“殺!”士兵們喊聲震天,林中夜鳥撲棱着翅膀飛走,攪得樹葉沙沙作響。
程相與奚回下了一盤大局。這一片山脈皆埋伏了他們的人,昨夜連夜自軍營調來的士兵。
馬蹄踏碎滿地同心花,跑上至連接兩座山的鐵索橋上。鐵索欄上挂滿了同心鎖,相撞發出清脆铛铛聲,橋下便是盈滿薄霧的山崖,深不見底,寒氣蝕人。
山上只有這一座橋可通往其他山脈。
馬兒疾馳至鐵索橋中央,對面古樹下的暗影裏悄無聲息出現一群弓||弩手,他們彎弓搭箭,布滿山野,只待山崖對面的人一下命令,幾千支羽箭便會破空而來将兩人射成血刺猬。
兩邊的出路被圍住,兩人停在鐵索橋中央,處境如披破棉絮行走荊棘叢中,處處受牽制。
“難道天妒英才,本侯該命絕于今晚?”他兀自呢喃,不知是問程念還是在問自己。
山崖的另一邊早已被奚回帶人堵住,略含得意的嗓音響徹山間,“容策小兒,今日任你插翅也難飛出這亡命山谷,你這腦袋是自己砍,還是本将幫你砍?”
容策将程念護在懷裏,雙手控制着馬缰,馬兒似乎也感受到危險的氣氛,微揚前四處轉動。
他的唇畔浮起一抹冷淡桀骜的淡漠笑意,“就憑你,也配?”
奚回不再接話,而是策馬後退幾步與程相并肩,不知對他說什麽。
須臾,程相策馬上前,捋着胡子道:“程念,老夫知道你恨老夫,但你終究是老夫的孫女,只要你離開這姓容的小子,不事慕賊,你還是祖父的好孫女,祖父不會為難你。”
程念之前還對這個祖父尚抱有一絲期待,以為今日祖父與自己說這麽多話是想緩和爺孫倆的關系,沒想到這不過是他的一個計謀而已。
向來人心難測,哪怕眼前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祖父。
她恨恨道:“我只有父親母親和兄長三個親人,哪裏來的祖父?”
這大不敬的話令程相怒極,“好,好,既然你決意事賊軍而不認我這個祖父,那我也沒有你這個孫女!”大袖一揮,“□□手,放——”
“慢着!”高昂的喊停聲響在耳畔,程念只覺周身一涼,容策已經放開馬缰跳下馬背。
黑白分明的眸子之直勾勾盯着程相,“虎毒尚且不食子,你這老東西竟連自己的親孫女也不放過,也配為一朝之相?看着勉強還像個人樣,原來竟是一頭披着人皮的畜生。”
“容策小兒死到臨頭還要呈口舌之強,勸你速速受降。以你現在的絕境,本将現在折一根柳枝便能鞭你一頓屁股!”
奚回策馬上前,對程相道:“程相莫氣,待會便送這小子上路,再将他用破草席裹着任你鞭屍。”
容策不屑與他們打嘴仗,微微揚起薄如白瓷的下巴,手掌輕輕順着的盧馬的毛,對程念道:“回去向他服個軟,好好活着。”
話音猶未落,手掌重重拍在馬身上,馬兒揚起前蹄嘶鳴一聲,往回疾馳。
“容策!”程念驀然回過神,扭頭看向身後。
呼卷而過的風撩亂她的頭發,朦胧淚光中,只見那人立在橋中央,身姿挺拔修長,雙腳似是在原地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站成了一株不懼風雨摧折的參天白楊樹。
濃郁的夜色和稀薄的霧氣遮掩了他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似是身在夢裏,令人一時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山腳下你沒有放棄我,我又有什麽理由扔下你?
程念伸手甩一把眼淚,當即松開缰繩自馬背上跳下,一個站腳不穩摔倒在地,骨碌碌滾至鐵索欄前,額頭撞在一把堅硬的同心鎖上。
容策幾乎是第一時間沖過來将她抱在懷裏,咬牙切齒道:“你想死?”
程念彎了彎唇角,明明是微笑的模樣,眼中卻有滾燙的淚珠滾下,“甘願與侯爺慷慨赴死。”
貼在她臉頰上的指尖微顫,容策似乎愣了愣,而後恨恨道:“本侯不稀罕你的慷慨赴死,回去!”
“不回。”她緊緊攥住他的衣袖,“容策在,我在;容策死,我死。”
“你,是在像本侯表白心意?”末了,又補充一句,“只有夫妻才會同生共死。”
人之将死,胡言亂語也無妨。
“你說是,就是。”
緊致的下颌抵在她的微涼的額頭上,嗓音缥缈如風,“夫妻本是同林鳥,比翼雙飛把家還。從今以往,天涯與共,死生不辭。”
程念回手環住他的脖子,布滿淚水的臉埋在他的頸窩裏,“唯願與君,天涯與共,死生不辭。”
少女總是最容易被細節打動。方才在山腳下她本以為容策會自行離去,不曾想他卻又半路折回來,堅定不移地說要帶她走。
她還未出生時便被父親抛棄,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後來啊,遇見一個小心翼翼愛慕的男子,兩人卻又因為身份懸殊而分道揚镳,他娶了妻,她卻依舊孤身一人。
她冷靜,她聰慧,她膽小,她敏感。當初推開慕成的時候,她也希望他能堅定地選擇她,可他還是娶了別的女子為妻。
她不怕死,只怕被抛棄,無論那人出于何種原因。
放棄了,就是放棄了。
君如高山柏,妾若濁水泥,只嘆一句緣淺罷了。
而今夜,在萬分危急的時刻,容策卻不顧生死,堅定地選擇她,說要帶她走。
天下男兒多薄幸,世間女子皆癡情。只要你不負她,動了情,就是一輩子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詩句出自曹植《明月上高樓》: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婦,悲嘆有餘哀。
借問嘆者誰,自雲宕子妻。
夫行逾十載,賤妾常獨栖。
念君過于渴,思君劇于饑。
君作高山柏,妾為濁水泥。
北風行蕭蕭,烈烈入吾耳。
心中念故人,淚堕不能止。
浮沈各異路,會合當何諧。
願作東北風,吹我入君懷。
君懷常不開,賤妾當何依。
恩情中道絕,流止任東西。
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
今日樂相樂,別後莫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