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入我相思門(一)
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蕭定成微微搖頭,忽聽少女道:“要我說,小殿下才是個心懷天下之人,舍己之利,懷天下黎民。可惜身負旁人所系重任,不得不為。”這一席不明不白的話卻似素手撥弦,彈出一段美妙的樂曲,輕而易舉觸動他的心。
他微微一笑,背過身去,背影透着諸多無奈,“江山本無君,黎庶便是常主。世間萬物有氣數将盡之時,改朝換代更為歷史所驅,慕王室雖是我蕭家的敵人,但這麽些年來,治理天下也還算得當,官不敢壓民,民敢告官,百姓的日子逐漸好起來。黎庶歸心,國富兵強,諸多小國來朝,敵國不敢随意踐踏寸土山河,這樣一個盛世,有何不好?”
而有人為了所謂的忠君,不惜再起烽火,令這片錦繡山河再次變得滿目瘡痍,陷百姓于水深火熱中。
這番話一直埋于心土,他從不随意拿出來與旁人說,說出來也無人懂,但今日遇到知音,話無不盡。
程念行至他身邊,檐下清脆風铎聲與凄切蟬鳴交織,更添幾分蕭索。
眼前是大片大片金燦燦的花田,她将燈杆輕輕擔在雕刻花紋的欄杆上,大紅流蘇在風中微晃。
她微微嘆氣,“若是他們能有殿下這般胸懷,天下便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惜他們只記得忠君,卻忘了忠國。”
突厥未滅,敵國觊觎,他們趁着新皇登基時鑽空舉旗造反,新皇派蘇鎮惡帶兵鎮守邊疆,防止外敵趁機而動,他們卻在集中精力對抗中央軍,這是忠國之人能做出來的事兒?
他們複朝是出于“忠”,但其中莫非沒有自己的私心?
祖父昔日一介布衣,雖然有經世之才,但毫無家族勢力,幸得景和帝知遇之恩而官至宰相,總算在高門子弟面前揚眉吐氣,然好日子沒過多少年,天下大亂,王朝覆滅,摸爬滾打苦拼多年的榮華富貴就此如雲煙消散,這讓他怎甘心?
若是同其他臣子一道臣服于新帝,他又并非新帝潛邸之臣,雖然還能在朝廷裏混個官職,但若再想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職位,絕無可能了。
程相性子向來極端,要麽做到人臣最高,要麽不做。
“而我身為蕭家唯一的血脈,卻不能退縮。”頓了頓,他有意壓低了聲音,“我真希望這場仗早些結束,或成或敗,都要還天下一個太平。”
程念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天下會好的,小殿下也要好好的。”
一輪清冷秋月懸在山巅,灑下一片柔白清輝,一片枯葉在風中打着旋兒,程念打了個噴嚏,手中燈杆一顫,火光明滅不定。
“外頭風涼,姜湯讓下人熬了給姑娘和昀兄送去便是。”
程念莞爾,眼睛彎成兩輪月牙兒,“無礙,我有些餓,順便去廚房看看。”
蕭定權也笑了,勝似皎皎明月生輝,“不巧,我也餓了,一起吧。”
兩人相視一笑。
她與蕭定成不過初識,但全無隔閡,就好似相識了多年的老朋友。
她對慕成是愛慕,是仰望、是追逐;對容策是無奈、是欣賞、是敬佩,唯獨和蕭定成在一起時分外舒适,不用顧及其他,像是兩個有相同經歷的小孩子聚在一起說悄悄話。
其中感受只有兩人知道。
程念去廚房熬姜湯時,一名婢女悄悄潛入她的房間,取走一張她練字的紙。
……
轉日,程昀便出門替程相辦事去了,程念半躺在臨窗處的軟榻上翻閱一本《前朝秘史》,身上半蓋着一張細羊毛毯。
窗外探進一樹花枝,與清麗美人兒相映成趣。
一名婢女敲門進屋,前來禀報,程相請她前去大堂,有事相商。
祖父相召,自然不能不去,程念放下書卷,跟着婢女匆匆趕往前院大堂。
大堂裏只有程相一人,程念邁進屋裏時他正在喝茶。
見少女款款而來,他将茶盞擱置在桌上,語氣不鹹不淡:“念兒來了。”
程念屈膝行禮,“不知祖父喚孫女前來有何事吩咐?”
程相道:“傷口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謝祖父關心。”
程相忽然嘆了一口氣,眼神悠遠,似在追憶往事,“祖父知道你心裏有怨。這麽些年來,苦了你和你母親了。”
程念垂眸,“孫女不苦,苦的是母親。”
程相聽出她話中怨氣,也不怪罪,嗓音卻柔和了不少,“念兒,陪祖父出去走走,祖父有話與你說。”
程念不敢違抗,只道一聲是。
爺孫倆出了府,幾名侍衛不近不遠跟在身後。程相與她閑聊着家話,穿過熱鬧的大街,出了城門,一路往東南方而去。
東南方有連綿山脈山,五山十二峰,其中一座喚做同心山,山腳下有一片莽莽蒼蒼的樹林,其下溪水潺潺,百轉千回,如玉帶繞山;溪水自高山引下,清澈見底,冰涼甘甜,其中有魚兒,擺尾靈活,皆若空游無所依。
山上生長着一種樹,白葉紅花,四季長盛,喚做同心樹,山間有一座鐵鎖橋,喚做同心橋,橋上鐵鏈上鎖着上千把有情人的同心鎖。
關于這同心樹的來由,有最常見的一個版本:那時候大乾叫玄都,因為年年戰亂,百姓民不聊生,士兵們刀尖舔血看不到頭,士氣日漸萎靡。玄都國主厭惡戰争,遂與華南國簽訂停戰、割地協議,并且玄都國王為結兩國之好,欲将新月公主送往華南國結親。
而新月公主早有心上人,是一位将軍。玄都國主軟弱無比,千百萬士兵拼命守護的國土被一紙輕飄飄的協議書便讓出去大半,冤魂難眠。
公主心系将軍,不願遠嫁華南國,聽說那國主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後宮佳麗六千,每當滅掉一個部落或一個小國,便會擄掠美貌女子進宮供他淫樂。
新月公主很讨厭這個嗜戰且好色的國主,于是央求将軍帶自己私奔,從此隐姓埋名過日子。
将軍常年征戰沙場,家國面前無私情,縱然國主無能軟弱,但将軍的職責便是守護國土,視死如歸。
公主苦苦央求無果,傷心之下逃出皇宮,卻被國主派将軍帶人緊追。追至斷崖山,公主央求讓将軍放過她,将軍奉命行事,不肯,并承諾只要公主回去,他定會說服皇上收回成命。
公主早已對軟弱無能的父皇失望,無路可走下,便果斷從懸崖上跳了下去,臨死前絕望地道:“願來世不再生于帝王家,生生世世,再不相見。”
公主葬身懸崖後,玄都國主惶恐,于是冊封一名美貌婢女為公主,前往華南國求親,向來紙包不住火,此事很快被華南國主發現端倪。
華南國主玩膩了美人,以假公主一事為借口,再次朝玄都開戰,奈何玄都兵力弱,華南軍隊一口氣攻破幽州十二城,玄都滅。
将軍拖着殘軀來到斷崖山,想起記憶中那個明朗愛笑的姑娘,悔不當初,自刎于崖前,那時正值茫茫冬季,鮮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暈開一片凄慘華麗的花紋。
國沒能守住,你也沒能護住。
五年後,山上便長出了這樣一種奇怪的數樹,樹幹交纏,花含兩芯,被人稱作同心花。
程念倒也聽過這個版本,只是,這個寓意似乎不太好……
但時間久了,意義就變了,不過當做有情人消遣的地方。
周圍人來人往,程相負手走在前頭,随意道:“念兒來梧州也有些時日了,整日在府裏也悶得慌,不如多出來走走。”
言多必失,程念只道:“是。”
“念人也不小了,可有心儀之人?”
“回祖父,并沒有。”說這話時,迎面恰好走來對小情人,他們牽着手,女子對上程念的眼光時頗有些羞澀,垂下眸,往男子身後躲了躲。
程宰相也不像是有重要事與她商量,不過從年輕時經歷的一切聊到現在,偶爾表現出幾分對她和她母親的愧疚,還說等這一仗勝了,咱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程念聽得實在無聊,心裏暗暗想不如回去看書,但見程相說得津津有味,也不敢打擾,默默跟在他身後。
轉眼天色已暗,山上的來往的人也陸續回城去了,山腳寂靜無人,冷冷清清。
程相自下午說到現在依舊精神抖擻,半點不累的樣子。程念看了眼天色,提議道:“祖父,城門即将關閉,不如我們回去吧。”
程相行至一株參天古樹前停下,轉過身,“待你兄長辦完事會來此地禀報。等他回來,祖父再與你們商量重要之事。”
涼風徐徐,空中落起了蒙蒙細雨,遠山朦胧,寒意更甚。程念凍得有些發抖,但見祖父板着臉的樣子,不敢說話。
什麽時候是個頭啊?越老越愛折騰。
不知過去過久,空曠的林中響起一陣馬蹄聲,馬蹄聲漸行漸近,一個模糊的身影半隐于夜色中。
程相愉悅笑出聲:“來了。”
一人一馬進入視線,周圍草木簌簌而動,隐于夜色的殺機倏然而現,一點點尖銳泛着寒光的箭尖自茂密綠葉見裏冒出頭,齊齊轉向來人。
根據穿着和身姿判斷,來人并非程昀。
程念大驚失色,大喊有埋伏,胳膊卻被程相緊緊拽住。
程相一只手放至唇邊,長嘯一聲,數百支利箭頓時破空而去,那人反應極快,聞聲,揮動手中三尺長劍格擋開來,箭尖釘在劍身上發出铮铮聲響,星芒四射。
他嘴裏罵道:“老家夥,連自己親孫女也要利用,真不是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