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咫尺千山隔(五)
守在門口的侍衛領命前去,不多時,堂外傳來說話時,兄妹倆并肩入堂。
“孫兒給祖父請安——”
程念也微微屈膝,語氣恭敬卻并不親昵,“孫女給祖父請安。”
程宰相冷冷道:“請安就不必了,不把老夫氣死已經是老天有眼。”語罷,轉眸盯着程昀,眼底微有怒意,“祖父本以為你是個顧大局的,沒想到昀兒你也和你妹妹一樣胡鬧!”
程宰相怒火中燒,一縷胡子氣得發抖,中氣十足的聲音響徹大堂。程昀跪下,“祖父息怒,您責罰孫兒便是,只是莫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程宰相的氣頓時消卻幾分——當年親眼看見自己的父親渾身中箭而死,昀兒對慕賊恨入骨髓,自然是不會平白無故救敵方大将,但她極為重感情,除非……是這個孫女說了什麽話,或做了什麽事威脅他。
深吸一口氣欲平複心中怒氣,卻發現還是很氣,只要容策小兒拿不到解藥,百日之後必命喪黃泉,可惜啊,可惜……
小兒不足以成事!
“昀兒你好生糊塗,家國面前豈能感情用事!?”安靜的大堂中只聞程宰相粗重的呼吸聲,看來是被氣得不輕。
程昀默默聽着他的訓斥,不發一言——祖父的無情他是見識過的,當年母親身懷六甲,祖父恐帶着母親會拖累他們護送太子逃跑的一行人,于是強制命令父親抛棄妻女,讓母親孤身一人留在已經變成屠場的京城。那時自己不過才五歲,逃亡過程中幾次險些從馬上墜下,不也是個累贅?祖父之所以帶着自己逃走,不過因為自己是男兒身罷了。若是解藥放在祖父袖裏,只怕妹妹死在他面前,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自己卻做不到,因為,那是妹妹啊。她與母親相依為苦過了這麽些年,他麽怎忍心再讓她受一點苦?
程宰相唾沫橫飛教訓了兄妹倆半晌,便讓他們去屋外跪着,沒有他的命令不準起來。
程昀終于肯擡頭說話,嗓音平靜,“此事乃孫兒之過,且妹妹有傷在身,不宜受吹風日曬,還望祖父開恩。”
話音猶未落,衣角被人輕輕拽了一下,身後傳來溫柔而清冽的嗓音,“哥哥,不必求情,我陪你一起。”
她說話時語氣淺淡,毫無畏懼忏悔之色,更無對長輩的尊重之态,給正在氣頭上的程宰相又添了一把火。
程相見她不知悔改,怒極反笑,氣得連說幾個好字,“砰——”手掌拍在桌面上,力氣頗大,茶盞微動,晃了幾滴茶水在桌上,“既然你這般出息,就陪你哥哥跪着!”
程相本就是個薄情的人,況且他一心複國,自然不把所謂的親情放在眼裏。他既不與程念親近,程念也懶得去他跟前盡孝,畢竟,他當初可是讓父親抛棄了母親和自己。
兄妹倆跪在大堂外,程昀擔憂地看着她,“若身子不适,莫要硬撐,及時告訴哥哥,知道嗎?”
程念莞爾:“哥哥放心,我可是個練家子,身體哪有你說的這般弱不禁風?”
見她還有心情說笑,程昀唇角微彎,伸手揉揉她的發頂,“看不出你還是練家子?改日咱倆試試?”
程念眨麽眨麽眼,“試試就試試,病貓不發威,你還當我是老虎啊!”
程昀眼眸微彎,笑出聲來,似山間溪水漱石,清越爽朗,“你哪是老虎,充其量是一只畫王充虎的小奶貓罷了,喵~”
人倒黴時連老天都要來瞧熱鬧。
兩人在大堂外跪了一下午,中午還是金烏高照,臨近傍晚時天色便陰沉下來,涼風陣陣 ,草木亂舞。
堆積成山的烏雲深處忽然炸開一生雷吼,訇然似天柱倒塌之聲,一滴冰涼涼的雨珠兒滴在她的鼻尖。
“要下雨了——”程昀道,“你先回去躲雨,免得受涼了。”
程念搖頭,“未得祖父允許,阿念還不敢起。”
程昀欲起身,卻被她攥住衣角,“祖父正在氣頭上。哥哥現在去求情,除了被罵一頓轟出來繼續跪着之外,再無他用。”
正說話間,大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兒已經噼裏啪啦砸在屋檐上,墜入周圍黃燦燦的雛菊叢裏,自成曲調,譜成一曲氣勢磅礴的樂章。冰涼的雨水自屋檐漏下,似一層層水簾;暴雨模糊了周圍房屋花樹,遮蔽了視線,內堂裏的陳設也看不真切。
兩人衣衫盡濕,程念不停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左臉龐結痂的傷口逐漸便得浮腫起來。
程昀心中焦急,置祖父的命令于不顧,擡袖替程念擋雨,擔憂的嗓音自頭頂飄下,也似被雨水浸濕了一般,濕濕嗒嗒的,“雨太大了,先回去,若祖父還要罰,罰我一個人便是!”
他起身伏程念,頭頂雨忽止,拍在油紙傘上發出啪啪聲響。
“昀兄,你們随我進去,我來向宰相求情。”蕭定成手中撐着一把墨染山水油紙傘,将手中另一把青花傘遞去。
程昀微微颔首,接過傘,語氣感激,“多謝殿下。”扶着程念跟在蕭定成身後進了大堂。
兩人身上的寒氣沖散了滿屋的茶香,程宰相已經續了三壺茶,還是在氣頭上,但有蕭定成替兄妹二人求情,程宰相不好再說什麽,只能揮揮袖作罷。畢竟,君命不可違。
程昀撐傘将程念送回屋後并未急着回屋換幹淨衣裳,而是名人端來熱水,親自擰了熱帕替她擦幹淨臉,而後取來膏藥在她浮腫的傷口敷了藥。
眉頭緊蹙,憂心忡忡的模樣,“這傷口,恐會留疤。”
女兒家臉上留疤是一件大事。
“妹妹莫擔心,待我回去翻找醫書,看看能否有消疤的配方。”說完便匆匆離去。
·
大堂裏只剩三個人,梧州刺史奚回,前楚朝宰相程曜,前朝皇子蕭定成。
今日輪到奚景區軍營巡視,故她并未在府中。
程曜一臉愧疚,起身朝蕭定成跪拜,“罪在老夫未教導好孫子,讓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拎不清,破壞了我軍計劃,還請殿下降罪。”
蕭定成自主座上起身下堂,彎身扶他起來,“事已至此,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如何再對付敵軍。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昀兄想來也是有苦衷的,罰也罰了,此事便讓它過去吧。”
程曜再次拜謝,起身後扼腕嘆息,“都是老夫那個好孫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坐在對面的奚回發話了,嘴邊噙着幾分笑意,伸手取過桌面上一個空茶盞,翻盞蓋在桌面上,“程相莫氣,愚弟已經想到一個甕中捉鼈的好法子,彌補此次之過。”
程相聞言,眼中閃過一抹暗光,“老夫也想到了。”
……
蒼天收淚時,已是戌時,暮色四合,萬物朦胧。
先前有丫鬟在屋外敲門,說程相已經消氣,請她去大堂用膳,恰好那時她正在沐浴,便推辭了——祖父想來是極其不願見自己的,她也懶得去他跟前讨沒趣。祖父心中只有戰争、複朝,只有哥哥是真心疼愛她。
今日淋了雨,有些受寒,程念取來柔軟的幹帕絞幹頭發,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兄妹倆皆是獨來獨往的性格,沒有近身丫鬟伺候,自然也無人想着給他們熬姜湯。
程念看了眼屋外天色,換上一身雪色梅花紋長裙,一瀑鴉發用白玉鳳首簪随手挽了個靈蛇髻,她坐在梳妝鏡前,瑩白圓潤的指尖粘上冰涼的膏藥,輕輕地塗抹在左臉側的形似月牙兒狀的彎彎傷痕上。
捯饬好自己,她準備去廚房熬兩碗姜湯,自己喝一碗,另一碗給哥哥送去。
驟雨初歇,涼風徐徐,寒蟬凄切,又是一年秋。
空氣中漂浮着甜而不膩的桂花香,小徑上鋪滿了細碎的桂花瓣。程念披着鬥篷行走在幽徑上,六角流蘇燈籠裏燃着一團和煦的暖光,遠遠望去,倒像是一只漂浮在山野間的幽幽螢火蟲。
轉過一片花田,只見坐落在坡上的八角重檐攢尖亭裏立着一個落寞的人影。他負手立在欄杆前,瞠目遠眺那大片大片開得璀璨的金菊,風過,檐下風铎漾出清脆響,花海起伏如波浪。
程念認得那個背影,是蕭定成。
思忖片刻,她提燈朝亭子走去,那人聽身後動靜,轉過身來,見來人是她,露出一瞬驚愕,“程姑娘,你怎麽來了?”
程念微微屈膝,“我正欲去廚房熬姜湯,卻見小殿下一人在此賞景,特意前來感謝小殿下今日為我與哥哥求情。”若說此事,最應該生氣的本是他。
他是蕭楚王朝最後的血脈,身上肩負着複朝大任,也是楚軍最後的希望。可據程念這幾日的觀察,他似乎并沒有表現強烈複朝的念頭,他冷靜、他穩重、他沉默,他喜怒不形于色,他有自己的宇宙,令人捉摸不透。
這個少年,不過才與自己同歲。
“程姑娘不必客氣。”
本以為他還有下文,等了半晌他卻再未說一句話,兩人大眼瞪小眼,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許是兩人同齡,加上他話少的原因,程念只覺他性子好,對他并沒有隔閡感,于是直言道:“我見小殿下有心事,不妨與我說說,我不會告訴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