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咫尺千山隔(四)
程昀本有意留下來照看程念,恐她夜半傷口複發,但程念向來沒有讓人看着自己睡覺的習慣,遂催着程昀回去休息,程昀拗不過她,只道明天再來看她。
程昀關好門窗離開後,程念只覺腦袋也昏昏沉沉的,肩上的傷口傳來綿密的痛意,鬧得她半夢半醒,睡不安寝。
夜色清塵,月色無銀,滿天星子如碎裂的鑽石般灑滿天際,織成一張閃亮亮的細網蒙在高聳的山峰上,将蒼茫人間一網打盡;庭院寂寂,蔥茏花木中傳來蟬兒的夜話聲,似閑婦與鄰話家常,不知停歇;一陣晚風路過,草木簌簌,檐下罩紗燈籠微微晃動,灑下一片氤氲紅光,風将緊掩的窗棂鑽出一條縫,月光趁機從縫裏漏下來,順着牆淌在地板上。
一根修長如玉的手指探進窗縫裏。
程念半夢半醒間,只聞窗棂敞開又閉合的聲音,接着屋中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停在她的榻前。
她緩緩睜開眼,那人的面容隐于夜色中,身後月光清絕無塵。
一股熟悉的龍涎香悄然鑽進鼻腔。
“你怎麽敢來,不怕有埋伏嗎?”程念微微張唇,微弱的嗓音在針落可聞的屋中格外清晰。
只覺身下的軟榻微微下沉,那人已撩袍坐在榻沿邊,平靜地道:“這奚府上下不過區區一千人餘人,我怕什麽。”
程念微微颔首。
是了,他初上戰場第一仗,便手執一把長纓槍,以一人之力擊退千人敵軍,若論起來,這奚府恐怕沒人是他的對手。
“倒是你,很疼吧。”容策想查看她的傷勢,但屋中并沒有燃燈,一片黑暗,容策不敢亂動,生怕碰到她的傷口。
“哥哥給我上了藥,但還是有些疼。”她頓了頓,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片刻,她伸出手,手中握着裝解藥的瓷瓶,“你的手在哪?”
話音猶未落,伸在半空中的手被人準确握住,他掌心的溫熱感傳遞到手背上,程念轉手将瓷瓶交給他,“解藥,回去後服下,你的毒就解了。”
容策并不接,瓷瓶夾在兩人手心中,頃刻掉在錦被上,程念正要去摸,掌心忽然被抵住,接着五指被人握住,呈交叉狀。
程念一愣,那人先她一步說話,“‘容策在,我在;容策死,我死。’這你說的,我記住了。”
掌心裏的情愫暈染了周圍空氣,頓時微妙起來。
不知怎的,程念心頭生起一種難言的古怪,試圖抽出手,未果,“那不過是我威脅的哥哥話罷了,你當真以為我會與你生死與共?不會的。”
“我并未想讓你與我生死與共,我或許會比你先死。只是,你方才說的那番話,我記住了,無論真假,你不許再與別人說同樣的話。”他的壓低的嗓音褪去了往日豪氣與張揚,溫柔卻又透着幾分命令,蠱惑人一般。
平日口齒伶俐的程念忽然詞窮,不知道說些什麽,正欲抽出手,只覺手背上傳來柔軟的觸感,轉瞬即逝,蜻蜓點水一般。
這登徒子舉動令程念有些惱,“你,你乘人之危,愧為君子——”
“哦?”尾音微微上揚,“我做什麽了,你要這樣罵我?”語氣無辜得像個良民。
程念不願與他多費口舌,摸了瓷瓶扔在他身上,“拿上你的藥,給我走!”
“等你的傷好了,我接你回去。”
“不必了。”恢複冷靜,“兩軍相争,必有一敗。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想陪着哥哥。你放心,不會幫楚軍對付你們。”
她決定的事,八匹馬也拉不回來,容策深知這一點,也不再勸,只道:“若必有一敗,我不會對付你的家人。你好好養傷,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
“想來就來?你還真當奚府是你家?”
容策已行至窗前,清涼月色将地上的人影拉得颀長,他微微側身,眼光落在那冉冉垂落榻邊的鴉發上,嗓音含笑,“你說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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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此一事,程念的身份浮于水面,奚府的人都因她是程宰相的孫女兒而對她客氣恭敬。但似乎……這位祖父對她并沒有多親切,只是同她說了幾句話,叮囑她好生修養身子,再無下文。
畢竟戰事在即,大家都忙着練兵,整頓士氣,忙着給敵軍下絆子,自然無暇顧及她。但幸好還有程昀陪着她,整日看着她吃飯、陪她逛園子、給她說這些年的點點滴滴……
這日,程念趴在欄杆上,一邊吃荷花酥一邊看程昀往池塘裏投食喂錦鯉,那些錦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忙着搶食,倒是熱鬧得很,她心下一動,将吃了一半的荷花酥捏碎投進湖中,與程昀一起喂魚。
不遠處,一名身着勁裝,身姿清瘦的少年大步走來,手中握着弓和箭。程昀轉身,作揖行禮:“殿下又來練箭?”
程念跟着屈膝行禮,擡眸瞧他——坊間野史上寫,蕭楚皇室出美男,當年景和帝、東宮,皆是一等一的大美男。
正史上記載“(景和)帝眉目如畫,猶珠玉生輝、見者以為神人”這是他爺爺,史冊上還記載“東宮承帝貌、姿儀甚美。”這是他老子。
再看眼前少年郎,劍眉星目,鼻根挺拔、五官深邃、輪廓分明,放眼大乾,絕對是排得上名號的美少年。
“嗯,今日難得空閑。”明明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年,眉目間卻透露着老成和穩重,他的雙眉無意識地蹙着,仿佛有一塊大石壓在心上。
感受程昀身後那道目光,他轉某朝程念看去。
只見那少女臉色白皙欺霜勝雪,尤其那一雙幹淨靈動的杏眼尤為好看,好似被春雨洗刷過的星子,閃爍明亮。
這是一雙極其好看的眸子,五分的容貌也瞬間變成了八分。
四目相對,少女微微屈膝已示禮,他忽然想說些什麽,終究還是只微微颔首,而後繞過兩人離去。
背影竟有些許落寞。
程念想起先前那個猜測,于是問程昀他的身份。
果真被她猜中了。
當年慕宸起叛,天下大亂,蕭楚王朝興盛不過三載便走到盡頭。景和帝好詩詞、好雅樂、好書法、好美人、好佳肴,唯獨對政事不上頭。
他性情溫和,馭下寬容、并未苛待百姓,不似古來殘暴昏君。但論政績來說,也确實算不上明君,文治武功差高祖十萬八千裏,既不能開國,也無力守成。
偏生景和帝身邊有一名職業背鍋俠。
大內侍總管陳恩福常侍皇帝左右,極其得皇帝信任。皇帝沉迷花酒美人時,他便受命替君批閱奏折,臣子有事見駕也需得先向他禀報,再由他轉告皇帝,或者自行處理。
這陳恩福沒讀過書,見識不深,替皇帝處理奏折時常有失誤,引得朝中大臣不滿。
他雖是個太監,但也堪比二三品朝中官員。
前朝滅亡其一原因便是因為宦官幹政。陳恩福品性純良,奉命行事,雖得盛寵卻并不跋扈,對朝中官員皆是笑臉相迎,但那些官員愈發厭惡他這般谄媚模樣,他雖不似前朝那些陰暗殘暴、黨同伐異的太監,但宦官幹政本就忌諱。于是被有心之人人抓住小辮子,給他扣上“宦官誤國”的帽子,于是,慕桓聯合周圍幾州刺史以“清君側”的名義舉旗除奸臣。
慕家乃燕荊地區名門望族,慕桓(乾明帝)的祖父官至大将軍,曾追随高祖征戰天下,在軍中極有威望。且慕桓玲珑心思,善于交際、時不時跑去鄰州刺史家裏送禮閑聊,順道展開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捭阖,那些俊傑很是識時務,知道當今天子不堪肩負天下重任,于是與慕桓統一戰線,八百裏急報傳至京都,景和帝這才自名花美酒中擡起頭來,匆忙召集臣子,商量平叛之計。賊軍來勢洶洶,對陳恩福不滿的臣子們趁機谏言,砍下陳恩福的腦袋以昭示天下。
景和帝是個多情的,況且陳恩福自幼陪着他長大,他極其舍不得,于是道:“慕賊用心險惡,早有叛君之意,清君側是假,奪位是真。縱然除去恩福,他日慕賊必定會再尋借口叛亂,此事由朕之怠惰而成,豈能怪罪恩福?”
景和帝有文人風骨,寧願舍去龍位,舍去性命,也不願只為求茍活于世而犧牲親近之人。
就在慕家軍一路勢如破竹向京城進宮時,景和帝夜裏急召梧州刺史奚回進京,将剛出生的皇孫兒交予奚回,并讓他投靠慕桓,留得一席之地,護住太子唯一的血脈。
他太清楚燕荊慕家的勢力了。
……
聽完程昀的講述,程念垂睫看着湖中大片紅色錦鯉,卻像在湖中暈開的一灘血,格外刺眼。
“他們又怎知,在虛陽山腳被摔死的那個嬰兒,也許也是那戶人家唯一的血脈。”
程昀笑笑,不語。
女兒家向來心軟,心善,這也是為何成不了大事的原因。成事者,須抛棄倫理道德、世俗人情,不聞天下唾罵聲,為達到明确的目标,不擇手段。
縱然昔日為草寇賊子,功成後,勝者為王,天下黎庶皆跪拜。
朝為山中匪,暮登天子堂。
這是帝王術。
轉眼已過月餘,潛藏在巨鹿城中的密探回來禀報,在亂葬崗發現桃夭的屍體時,只剩下一個腦袋和被狼啃得殘缺不全的殘破身軀。
那時程宰相正與奚回在堂中飲茶,聽聞密探禀報,面不改色喝茶,眼光卻沉下幾分——得知程念的身份後他便猜到了,定是容策小兒發現端倪,她這出息孫女才潛入府邸偷解藥。
将藍釉連理枝紋茶盞擱置在桌面上,他問了幾句容策的近況,密探說近日見容策出城巡視,依舊如往日那般豐神俊朗、精神抖擻,神氣得像一只開屏孔雀,半點瞧不出像中毒的樣子。
程宰相臉色驀然轉黑,陰陰似烏雲籠罩,隐隐有催城之勢,嗓音嚴厲,“速速去把昀兒和程念給老夫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