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行行重行行(三)
元徽帝在宮中擺宴為諸位将軍接風洗塵,容策派遣一名宮人去定江侯府報信,讓程念一幹人等自行用膳,不必等他。
元徽帝已然不是當年的太子慕成,溫潤化作寒光,一眉一眼皆蘊着帝王睥睨萬物的氣概。
踐祚短短一年便發生大小叛亂三十多餘起,小小叛賊雖不足為道,卻也不是好兆頭。尤其參與叛亂的還有他的五弟,瑞王。
這事禍及到一個無辜的人,那人便是中書舍人沈琛,他昔日受先皇之命教導瑞王,是瑞王的老師。
他本命沈慕琛,後避諱君王姓氏,便消去一個慕,改名沈琛。
瑞王早已歸藩,不在京城。按理來說造反之事本與他無關,但不免被帝王遷怒,說他未教導好瑞王致其生反骨走上邪途,于是将他貶官,外放襄州任刺史一職。
這口大鍋無端自天上來,沈琛心中難免憋氣,奈何君王之诏臣不敢不為,第二日一早一家人收拾包袱,乘馬車灰溜溜離開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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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徽帝端坐在厚重的金龍椅上,身着一襲墨色寬大朝服,上以金絲勾勒繁複的蒼龍紋樣;頭上旒冕端正,垂下的旒珠遮住他掃視群臣的眼神,深邃且淡漠。
這朝中,幾乎布滿了東陵聞氏的人。聞氏本是東陵大族,家族勢力根深蒂固,昔日與楚王朝共享皇權。蕭楚覆滅之後,聞氏勢力尚在,先皇為穩定朝局,不得不繼續任用聞氏家族的人為官。
先皇的妹妹長平公主尚中書令之子聞密,聞密乃聞皇後的叔父,他二人的兒子又娶了永陽公主的女兒為妻。
永陽乃先皇之妹,排行第十。
東陵聞氏與皇族姻親關系錯綜複雜,且朝中重臣多半是聞家的人,門閥勢力依然滲透皇權。
皇帝的右下側,坐着皇後聞氏。出身名門的她帶着與生俱來的貴氣與高傲,自打與慕成成親那晚她命程念進屋伺候後,慕成與她的關系便勢如水火,相敬如賓也是妄想。
幾次主動示好,慕成皆不為所動,待她冷漠疏離似外人。有一次她親自下廚煲湯送去禦書房,那時慕成正在批閱奏折,他眼皮也未掀一下便讓內侍範雲端上來,淡淡地讓她退下。
後來據她的眼線禀報,說那碗鲫魚湯,被聖上賞賜給範公公喝了。
聞皇後怒氣沖沖砸了殿中的古玩玉器。
加上時常聽到宮中的傳言,聞皇後覺得失了臉面,再不肯去讨好慕成。
加上這一年天下出了點亂子,慕成每日忙朝政,深夜也不停歇,召集一幹重臣在禦書房商量國之大事,算來,兩人已經大半年未見面了。
聞皇後盯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無奈嘆了口氣,很不是滋味。
想要夫妻和睦,怎就如此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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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宮中出來時以至傍晚,空中下起了稀碎雪沫子,容策許長時間為見到義父蘇鎮惡,甚是想念,父子倆牽馬步行,去了國公府。
兩人談到雲空(蘇貴妃,進慈恩寺之後法號雲空),雲空托人送信,說自己在寺內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父子倆的談話內容無非是朝政軍事,蘇将軍随口說到容策的年齡時,只輕描淡寫問了句他可有心儀的女子,容策回答有一個,蘇将軍便不再多問,只說喜歡就好,喜歡就娶回家。讓他選個好日子,請盛安最好的媒婆上門提親。
容策說不急。
這時,府中婢女端上來幾壇酒,是合春樓的名酒“劍南燒春”,蘇将軍大馬金刀坐在上堂,笑哈哈:“咱父子倆許久沒有痛飲了,今日就留在家裏,陪義父飲個痛快!”
容策曾答應過程念不再飲酒,那一段時間他也做到了,滴酒不沾,今日卻不忍破壞義父的興致,接過酒壇開懷暢飲。
他的酒量一向是極好的,千杯不倒,而今日才飲了半壇,體內便如灼火燒心一般,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一口鮮血混合着酒水嘔在地板上。
蘇将軍咳了一跳,從椅子上彈起來,“我兒這是怎了?”
容策從懷中掏出出一方玄色手錦帕,慢條斯理将嘴角殘血拭去,擺擺手:“孩兒并無大礙,只是近日來時常嘔血,想是常年飲酒所致。”順道勸蘇鎮惡一句,“義父也需飲酒适量,莫要貪杯誤了身子。”
蘇鎮惡咂咂嘴,“不能飲酒,不如無生。酒就是我的命,讓我戒酒就是戒我的命!”語罷,喚來屋外婢女傳請府醫來為容策診斷。
府醫望聞問切一番後,眉頭緊蹙,“小侯爺常年征戰沙場,身子康健,各方面無甚異樣,至于為何會嘔血,也…也不知……”
“什麽?”蘇鎮惡眼睛一瞪胡子一翹,伸手揪過府醫,“連這都看不出來,我養你何用?若是耽誤我兒用藥,我将你這疏毛一根一根拔下來!”
府醫下意識護住頭,連連喊饒。薅人頭發,多缺德吶!
回府路上,見仁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擔憂地道:“主子,自打你墜崖歸來便開始頻繁嘔血,這些個庸醫也看不出來個六七八,不如向禀明聖上,請禦醫前來瞧瞧?”
容策忽然頓住腳步,轉身面對他,張開雙臂,“來。”
見仁一愣,繼而大驚,捂住衣衫連連後退,四下探望,神色慌張,“主…主子,屬下是正……正經人……”
容策腳尖一踢,幾點冰涼的雪撲在他的臉上,語氣淡淡:“過來嗅嗅我身上還有沒有酒味。”
見仁咦一聲,蹑手蹑腳走過去,“咱又不是狗,”順手捏起他的披風一角,湊近鼻子吸一大口,“這叫聞,叫聞!”
飲酒壯膽,換做平日,便是給他一萬個膽兒他也不敢在容策面前如此造作。
容策冷笑,“叫一聲。”
見仁:“汪,汪汪——”
刺骨朔風卷起星點雪沫子呼呼卷過,沙子似的磨臉。
見仁裹緊鬥篷,心中暗自腹诽——明明可以承馬車,偏偏要走路,無端受這寒風的蹉跎。人程姑娘還沒過門呢,就這般俱內,若是成親了,主子餘生是不是要夾着尾巴做人了?
腦海中閃現出自家主子跪搓衣板的情形,見仁心下暗喜,嗓子裏不由得漏出一兩聲笑意。
容策微微側目,“你又發什麽瘋?”
見仁心虛,別開臉哼着小曲兒,“沒,沒笑什麽。”
主人未歸,門不可閉。
寒風在朱紅雕漆大門前來回打轉,檐下燈籠劇烈晃動,灑下一片暗紅光影。
兩名帶刀侍衛身姿筆直,一動不動,站成兩株生長庭前的白楊樹,雜亂濃黑的眉上凝了冰晶。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府,容策負手離去,見仁拍拍侍衛的間,笑眯眯道:“兄弟辛苦了,收拾家夥關門,趕明兒我請你倆喝酒去!”
侍衛抱拳回應,“大人客氣了,職責所在。”
容策朝自己的居所走去,行至一半又鬼使神差轉身往凝秋居走去。
秋寧居內燈火通明,桌上六瓣蓮花燭臺裏燃着紅燭,程念拿着一把剪子,細細地修剪多餘的燈花,火光明滅不定。
燭光深深淺淺映在她白皙的臉蛋兒上,燦燦似夕陽染玉山,眼眸明媚似清波浮碎金,一頭烏發早已瀉下側束于胸前,越發顯得她眉眼清麗。
這讓容策想起雪茫茫的梅嶺上,北風乍然吹落枝頭的梅花,在冰天雪地間揚起一片绮麗。
極美。
他站在窗外看了片刻,轉身欲走,一道清越的嗓音從窗縫裏飄出來,“侯爺寅夜大駕光臨,何不進來坐坐喝一盞熱茶?”
容策順勢擡起手擋在唇前哈出一口氣,酒味甚濃。
咳嗽一聲,故作漫不經心道:“不必了,本侯明日再來。”
“站住——”
吱呀一聲,窗牖被人推開,程念立在窗前似笑非笑看着他,故作嘆息,“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定江侯,竟然怕我一個小女子。”
容策雙眉微揚,嘴角噙着一抹笑,“說本侯怕你?”
程念聳肩,“那你為何不敢面對我?在心虛什麽?”
面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容策心想這小女子越發膽大了,決定給她施以顏色,遂兩步行至窗前,垂眸看她,“本侯對你心虛?笑話!”
程念微微傾身,湊過鼻尖嗅了嗅,聞不到一絲酒氣。她微微揚起下巴,擡眸與他對視,“好了,你回去吧。”
容策賴着不走,“沒聞到什麽?”
“證據已經被寒風洗幹淨了,我還能聞到什麽?今日暫且放你一馬。”
“本侯還需要你放一馬?”
他俯下身半探進窗內,指尖指着自己的唇,不懷好意地笑道,“這裏還有殘留的證據,你聞一下。找到證據後,狠狠教訓我一頓。”
每當他用這種溫柔而又挑逗的語氣說話時,程念便知道他又要做壞事了,方轉身欲逃便一只手拽出回去。
兩人鼻尖相隔不過尺寸之距,溫柔的氣息互相噴灑在對方臉上,癢酥酥的。
他壞笑着湊近,抵住她的額頭,習慣地親吻她的鼻尖,緩緩下移印上她瑩潤的唇,輾轉來回,攻城略地,細細品嘗玉唇裏的瓊漿玉液,甘之如饴。
吻了許久,程念極度缺氧,雙手軟綿綿搭在他雙肩上,頗有幾分欲迎還休的意味,整個人好似被妖孽吸走了神元,渾身無力。
哐當一聲響,銅盤摔地,熱水四灑。
玉春雙手懸空,呆愣愣看着窗邊那兩人親密之舉,眼珠子似要瞪出眼眶外,興奮與羞澀交織成一張大網蒙在那兩人身上。
香兒受涼了,睡到半夜喊冷,她罵罵咧咧起身去廚房燒熱水灌湯婆子,路過凝秋居前院時見裏頭還燃着燈,便進來看看,沒想到碰上了這等令人羞澀的好事!
玉春的腳仿佛生了根,立在原地紋絲不動,一時不知是該回避還是繼續看。
程念在她的熾熱的注視下臉色脹得通紅。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容策卻像是無事人一般,眼風漫不經心掃過玉春,而後輕輕掰過程念的臉,微笑,“別管她,我們繼續。”
程念一愣,繼而耳尖發燙臉色發紅——好無恥的家夥!
玉春咽咽口水,絲毫沒有要回避的覺悟,看得津津有味——好不要臉的人吶,好喜歡,嘿嘿!
容策不在乎,玉春喜熱鬧,兩人皆是臉皮厚的主兒,倒弄得程念裏外不是人。
作者有話要說:
論厚臉皮遇上厚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