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咫尺千山隔(一)
白色廣袖一角輕輕掠過她的臉蛋,好似一片柔軟的羽毛擦面而過,微癢。
頭頂飄下一道溫潤朦胧的聲音,“姑娘小心。”似江南落雨,風搖銅铎,十分悅耳動聽。
一股淡淡的藥草味悄然鑽進鼻腔,清淡溫和,不似龍涎香那般霸道。
待那公子的手松開她的腰,程念後退兩步拉開距離,微微屈膝行禮,“多謝公子出手相救,小女子不甚感激。”
公子身高約摸七尺,骨相端正,劍眉星目,豐神俊朗;他着一襲雲白長袍,對襟以絲線繡綠竹紋樣,束腰玉帶下挂着一個藥囊,隐隐散發着淺淡的草藥香。
那公子微微颔首,道一聲“舉手之勞”後繞開她離開。
他行出數步,那名小兵利落翻身下馬,自腰間抽出戰報雙手呈給他,公子伸手接過,輕斥道:“進城之後不允快馬,若是傷了百姓,少不了軍法處置。”他說這話時語氣轉硬,沒了方才那絲溫潤。
小兵忙稱是。
眼看那道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淹沒于人海中,程念還立在原地久久凝視着——奇怪,她見他第一眼心底便生莫名的親切感,正應了那句“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世上真的有一見如故的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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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雲來酒肆裏住了幾日。
這日,程念坐在臨窗的位置吃早餐,透過敞開的窗縫可見街上薄霧氤氲,淡金的朝陽自屋檐上漏下,順着窗沿淌到地上。
對面街上,張來福忙碌的身影在稀薄霧氣中若隐若現,一邊支攤子一邊和隔壁做豆腐腦的大娘說話,“大娘,給我多放點蔥花,冒尖的那種!”
大娘脆生生應道:“好嘞!”
程念挑着面吃,湯鮮面勁,齒頰生香。
不得不說,這雲來酒肆的湯光面做得甚是美味,口感尚佳。
面條根根利爽,有嚼勁,淡淡醬色的面湯清澈見底,湯上漂浮着細碎的綠色蔥花,再加上酒肆秘制的醬小菜,一口嚼得嘎嘣脆,酸辣适宜,真真美味無比。
梧州自前朝以來便是美食聖地,大菜做不了,小菜卻千滋百味,這正是平常百姓消費得起的,好吃又便宜。
盛京的菜肴若說最美味的便屬合春樓了,但合春樓乃第一酒樓,掌櫃乃宮廷前禦廚,菜品昂貴自然不必說,一碗鮮魚羹便要十兩銀子。
這樣的價格只有富貴人家才消遣得起了,平民百姓是沒有口福的。
“妹妹——”程念埋頭吃面,見仁回來了,手中拎着一個油紙袋,隔着油紙都能聞到香味濃郁的燒雞味。
見仁很是愛吃、會吃,他們不過才來五六日,見仁已經将青雀大街的美食吃了個遍,獨愛張記烤雞。
他喚來小二,上了一壺鮮美葡萄酒和幾碟醬小菜,随手扭下一個皮焦肉嫩的雞腿,笑嘻嘻遞給程念,“妹妹,你都瘦成一個骷顱架了,多吃點肉補補。”
兩人進城之後便以兄妹相稱,以免被人懷疑——無人問津的角落中,不知藏了多少各方暗線。
烤雞的香味變成一個鈎兒,鈎起了人胃裏的饞蟲。程念伸筷子夾過,道一句:“謝謝哥哥。”
見仁啃着雞翅,狀似無意地道:“最近找了個活兒。”
“什麽活?”
“奚府裏還差一個夥夫,我去看了看,管家見我生得俊俏,從十幾個人當中選中了我。我告訴他我還有個妹妹,我倆家鄉遭戰亂,故收拾盤纏來到梧州。月錢不要,只求有吃有穿。”
程念點頭:“那是不錯。”
奚府占地廣闊,建築宏偉,府中上下将近一千餘人,是以并沒有人特意關注府裏來了兩個新人。
見仁負責運送廚房每日需要的蔬果和劈柴,程念則負責灑掃庭院,兼端茶送水的活。
兩人在奚府并不順利,第一日跟随管家熟悉府中環境時便遇到了老熟人——昔日的賢妃,奚景。
她已經褪去華服,斂盡昔日溫婉之氣,轉而着一身英姿飒爽的戎裝,一瀑烏發以銀簪高束,與昔日那溫婉可人的賢妃相差甚遠,判若兩人。
那日,兩人跟在管家身後穿梭于九曲回廊間,遙遙便見奚景從轉角匆匆走來,兩人像是耗子遇到貓般低垂着頭,不吭一聲。
幸好奚景似是有急事,對老管家的問候略一颔首便去了,并未多看他倆一眼——那日士兵送來急報,傅寒已經收拾了那些趁勢造反的小喽啰,正率兵攻打白狼城,欲與與容策駐紮的巨鹿城形成夾角之勢,包圍梧州城。乾軍來勢兇猛,形勢岌岌可危。
奚景昔日深居于宮中,自然不認識見仁,但她卻是見過程念的,并且還對她頗為友善,程念先前很是尊敬她。
然而她暗中勾結道士奪了先皇的命,這讓程念對她的好感直速下降。
在府中待了幾日,程念已經将奚府地形牢牢記在腦海裏,并且還見到了一個重量級人物——前蕭楚皇室太子的孩兒,蕭定成。奚賊便是打着他的名義舉起複朝的大旗。
昔日聽母親說,太子的孩子出生不滿月餘便在虛陽山腳被蘇鎮惡摔死了,現在這個皇子又是怎麽回事?
有兩個可能:一是這個孩子是奚老賊随手揪來貓充老虎的,只是要一個師出有名;二來,則是當年奚老賊貍貓換太子,暗暗将剛出生的小皇子換了,被摔死的那個是個假的……
結合奚回叛亂一事便可試着推測,他當初之所以倒戈慕家,也許是為了留得一席之地,暗中保護楚王朝的唯一血脈。
背着叛賊的罪名忍受世人的唾沫這麽多年,這奚老賊倒是也夠沉得住氣的。
這日,她奉命端了茶點去花廳伺候,穿過回廊時,忽然聽見一間門扉輕掩的屋子裏傳來一陣平靜的男音,呢喃自語,似是在念佛。
這聲音頗有些耳熟,好像是那日在街上對她出手相救的白袍公子?
程念端着糕點,透過微敞的門朝裏窺去,只能瞥見他背脊拔直的背影。然而,當瞥見桌上供着的靈牌時,程念只覺被人當頭一棒劈下,呼吸頓滞,強烈的眩暈感令她險些站不住腳。
桌上供奉三塊靈牌,寫的是父親、母親的名,還有一個只有姓、沒有名的靈牌。
程念木然地看着靈牌,只聽那人道:“父親、母親,你們在九天之上可還好?當年叛賊殺進宮中,逼死帝後,祖父與父親護送太子至虛陽山腳,父親被蘇鎮惡那狗賊所殺,孩兒與祖父受了重傷奄奄一息,幸好被師父所救,才堪堪留住一命。今日孩兒學成歸來,定會竭盡所能殺盡慕家滿門!”
哥,哥哥——
“何人在外?”習武之人總是格外敏銳,沈昀聽到屋外忽然傳來沉重的呼吸聲,回首看去,只見一名樣貌清秀的妙齡少女端着托盤立在屋外,遙遙與她對視,面有戚戚之色。
“是你?”沈昀在看見她那一瞬間便斂去面上哀戚之色,起身朝她走來。
程念屈膝行禮,垂眸掩去眼底情緒,“公子恕罪,奴婢正準備去送糕點,無意間聽見公子在念佛,一時好奇便窺了一下——”頓了頓,她語氣哀傷,“奴婢也與公子有同樣的經歷,一時悲不能止……”
許是因為身上流着一樣的血,沈昀對她也有一絲莫名的親切感,并沒有生氣,只是溫和地問:“昔日在街上與姑娘初見,在下便覺得與姑娘似曾相識,可我們明明素昧平生。不曾想今日再見姑娘,這想來也是一種緣分。”頓了頓,他仔細打量着她,“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家人都叫我阿念。”
“阿念……是個好名字。”
“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姓沈,單字一個昀。”
沈昀……
是了,眼前這個人果真是哥哥,是娘親口中常提起的昀兒。
靈牌上刻的是程昀,他卻已經改姓為沈。
“阿念,你怎麽了?”見她一副愁雲慘淡的模樣,沈昀關心地問道。
“無礙,我只是想家人了……沈公子,我還得去送糕點,便先告辭了。”
看着少女匆匆離去,身影消失在廊角,沈昀不知怎的心下一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楚王朝還在,若是母親還在,倘若生下的是個女孩兒,那麽他的妹妹,也該這麽大了。
他自腰間摸出一把銀子打造的長命鎖,鎖上雕刻一個“昀”字。
那日之後,程念悄悄去看過他的祖父,前楚王朝的宰相,程曜。
自被鬼醫從鬼門關拉回來之後,他與沈昀便住在百毒谷養身,直到聽聞奚回舉兵造反,這才告別鬼醫,下山前來相助奚回反乾。
他也早已改姓為沈。
沈曜以至知天命之年,卻依然精神抖擻,老當益壯,整日與奚回琢磨如何給容策設計下絆子。
這幾日,程念時常能與沈昀碰面,兩人一見面便會說上片刻話,來往愈發頻繁。
恐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或是怕碰到奚景,程念每次都找借口将沈昀引到人少之地,才能放心與他說會兒話。
初始時,沈昀還會打聽她的住處,許是他對程念沒有防備之心,被程念編的身世蒙騙過去。
熟悉之後他便不再問了,倒是與程念談心時會說起自己的父親母親,還有母親肚子裏那未出生的小可憐兒。
程念聽着他講,心中的悲傷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當年祖父與父親護送太子逃走,在家待産的母親卻被父親留在家裏,那時候哥哥還是個五歲的小孩童,祖父說程家男丁絕不為奴,遂帶着哥哥一起逃走,将母親抛棄在家裏。
幸好乾明帝不願再造無辜的殺孽,于是将所有不願臣服于他的大臣的妻子女兒投入掖庭宮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