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咫尺千山隔(二)
程念得知他便是鬼醫的親傳弟子,愧疚的同時心底也十分竊喜。
竊喜的是自己可以從哥哥這裏下手,盡快取到百日散的解藥回去救容策,愧疚乃是因為初次與哥哥相逢,便要利用他、欺騙他。
沈昀對慕乾王室恨到骨子裏,若是知道自己以心相交的阿念偷了解藥去救敵方大将,定會手刃了她。
他向來有仇報仇。
而程念之所以不與沈昀相認,便是因為兩人立場不同,認了也是徒增麻煩。
她出生時便已是慕家天下,祖父雖為前朝宰相,但她卻未受過前朝恩澤。
雖自幼身在掖庭宮為奴,但她一心忠誠現在的國,也很堅定地站在慕皇室,不,準确來說,是慕成這一邊。
程曜有程曜的國,程念也有程念的國。
于公來講,自大乾開國,乾明帝休養生息、改革政策、輕薄徭役、嚴打貪污,百姓的日子也逐漸好起來;于私來說,她要幫慕成鞏固江山。取解藥救容策,不僅是為了還他的人情,也是間接地幫了慕成。
取解藥這件事比較棘手。
沈昀雖與她走得頗進,但很少與她談及醫術草藥。
便是程念向他表達自己也想學醫,他也只是答應教她簡單的包紮止血,若是程念再問,他便會說讓她先學好最基礎的知識,把千百種草藥的名字以及屬性和作用背下來,他才肯教她其他的。
程念看着那一本厚厚的百草經,嘆了口氣——她對醫術并不感興趣,況且這玩意兒并非一朝一夕便可以背得滾瓜爛熟,容策那邊可等不了這麽久。
既然不可曲中求,那便直中取。
程念很快打聽到,沈昀的藥房在他房間的密室裏,裏面放的皆是各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毒藥和解藥。
沈昀謹慎得很,從不讓閑雜人等進他的藥房,閑雜人等珍愛生命,也不願進他那驚魂奪命藥房。
程念趁沈昀去軍營練兵時,神不知鬼不覺溜進他的房中,四處摸索才從彩色壁畫後發現那道密室的門,可惜那道門被一把金鎖鎖住,程念并沒有鑰匙。
自他與見仁來到奚府已經過了半月,幸好她臨走時叮囑容策記得模仿桃夭的筆記回信,才沒讓他們發現端倪。
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程念趁沈昀在屋中沐浴時,再次偷偷溜進他的屋中,以屏風為遮擋,找到他藏在藥囊裏的鑰匙,閉上眼睛将鑰匙從頭到尾摸了一遍後又神不知鬼不覺離去。
趁熱打鐵,她轉日便将那鑰匙的模樣畫下來,翻牆出府去了打鐵鋪,讓打鐵師父按照她的要求打出這把鑰匙,前前後後打了四十餘把鑰匙,才對上手感,程念又仔仔細細确認好幾遍,分毫不差。
許是天公作美,拿到鑰匙第二晚,傅将軍聯合容策起兵攻打白狼城,奚回、程曜、程韻、蕭定成這等重要人物匆匆去往軍營,準備解救率兵解救白狼城,只留下奚景主持府內。
今晚無星無月,晚風徐徐,草叢裏的知了聒噪個不停,掩蓋了輕微的腳步聲。
為了安全起見,程念提前與見仁商量好,讓他躲在屋外的參天古樹上放風,程念則摸黑進了屋子。
轉過六扇開合潑墨山水屏風來到內室,伸手按下彩色壁畫上那只上古白澤獸的眼睛,只聽轟隆一聲,壁畫中央驀然出現一條縫,随後緩緩朝兩邊打開,露出一道堅實光滑的石門。
程念試着将那把鑰匙插進鎖裏,咔嚓一聲,密室的門轟然而開,裏頭一片黑暗。
程念取出準備好的火折子吹然,踩着被打磨得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行至中央擺放的花梨木桌旁,用火折子點燃六瓣蓮花狀燭盞裏燃了一半的蠟燭,而後端着燭盞開始在周圍箱格裏翻找解藥,好在這些裝解藥的瓶子上都寫了名字,翻找起來不難。
她手中戴着一雙銅絲制手套,不知道見仁從哪弄來的,他說若是程念摸到什麽不該摸的有毒的東西,這手套可保命。
程念将所有的箱子翻找一遍,終于在暗格裏找到百日散的解藥。
解藥名與毒藥相對,叫做“一日解”,一種毒藥對應一種解藥,放在同一個箱子裏。
正在她暗暗竊喜,準備轉身離開時,一只手忽然搭上她的肩。
程念端着燭盞的手一抖,火光跳躍搖晃,将投射在地上的兩道身影照得扭曲。
身後那人語氣平靜無波,似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兆,“阿念,我給過你機會了。”
程念眼波一閃,垂眸看着那只白皙修長的手:“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在你第一次偷進我房間的時候。”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收攏,指尖陷進她的肩裏,衣衫起皺。
“你……怎麽發現的。”
“你別忘了,我是個大夫,對氣味自然敏感。”
程念頓時恍然,暗惱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以至計劃敗露,被人抓了個現行。
程昀師從鬼醫,五歲開始學習醫,到現在醫術已臻化境,且他天生鼻子靈敏,對各種氣味很是敏感。
起初她不認為真的有人的鼻子能靈敏到在各種混雜氣味中準确識別其中一種,恰好沈昀便是這種難得。
當她第一次進入沈昀的房裏時他便有所發覺。
想來,他一直在等自己自投羅網。
狹路相逢,棋差一着。
沈昀的手越收越緊,肩上傳來骨痛感,程念心知他要動手了,撮口一聲長嘯,順勢将手中的燭盞朝木質藥架扔去,火光觸碰到藥包燃起了火。
沈昀冷笑一聲:“阿念,在這之前我本想認你做我的妹妹,你卻這樣欺騙我,我不會放過你。”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一手拎起程念,将她狠狠朝起火的藥架扔去,轟隆一聲,藥架訇然倒地。程念趴在藥架上嘔出一口血,一只腳踩上她的後背,腳尖來回碾壓,直到她用身子将火撲滅。
程念手中死死拽着解藥,嘴角溢出一抹鮮紅的血跡,一滴清淚自眼角滑落,痛苦地喊了一聲:“哥哥……”
沈昀腳尖一頓,莫名有些觸動,“你叫我哥哥?”
分神之際,一枚飛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空襲來,狠狠紮進沈昀的手臂上,沈昀吃痛,頓時只覺渾身麻木,見仁趁勢一掌來,生生将他打飛在牆上,随即眼疾手快拉起程念,“妹妹,我們走!”
原來她喊的哥哥,不是他。
一股怒氣自心底盤旋而起,沈昀将臂上的飛镖拔出,暗紅色的血在雪白的袖上暈出妖冶的花紋,他取出銀針紮穴,很快解了毒,不緊不慢追出去。
沈昀早有準備。
當兩人跑出沈昀的房間時,四周高牆上冒出一批黑衣人,耍着奪命彎刀朝兩人劈來,金屬相撞的聲音極其刺耳,路旁蔥茏花木被刀削得淩亂。
幸好兩人早已暗中勘察好府中地形,穿過石拱門轉過回廊,一路避開刀光劍影,三轉兩轉便轉到後花園,飛身跳進人工湖裏。
自去年冬季落入池塘凍了個半死之後,程念便落下了後遺症,怕冷得很,所幸此刻炎炎夏日,湖水還算溫和。
這湖水自淮水引進,水流不息。兩人拼盡全力溯游而上,程念方才受了傷,體力很快不支,見仁伸手拖住她的肩,奮力帶着她往前游去。
游出奚府,淮水岸邊早有一群探頭探腦小乞丐等着,見水中冒出兩個人頭,忙甩着手中的繩子套住見仁伸出來的胳膊。一群人拉住繩子一端,腳尖抵住腳尖,手臂發力,嘿咻三聲便将兩人拉上來。
月亮不知何時照破烏雲萬朵,灑下一片柔和皎潔的雪光色,也照得程念的臉蛋越發慘白。見仁擔憂地道:“你挺住啊,再跑一段路我們便可以逃出生天了!”
程念擰幹頭發上的水,擺擺手:“我沒事,快走吧。”
等候在岸邊的馬兒焦躁地搖搖尾巴,不遠處已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上空隐隐被火光映亮。
小髒猴兒們機靈得緊,聞到一絲風聲便拔腿跑了個沒影兒。
兩人策馬狂奔,程念将裝着解藥的瓷瓶扔給見仁,喘着粗氣道:“沈昀是個睚眦必報的人,他或許可以放過你,但絕對不會放過我。這解藥你拿去,給将軍服藥之前,先找大夫查驗一番有沒有毒!”
“你不和我一起走?”見仁語氣焦急,面色凝重。
程念道:“敵衆我寡,你一個人尚且能蔽于深山中隐藏過去,我卻是跑不動了。”
“不行!”見仁脫口拒絕,伸手拉她的馬缰,“要走一起走!”
程念回頭看一眼身後越來越近的人馬,熊熊火光映亮周圍蔥茏花木,喊叫聲驚飛了樹上栖息的夜鳥。
嗓音忽而轉低,她道:“這次以後,恐怕他們會更加防備,再想偷解藥便是難于登天,救将軍要緊。你放心,我不會死的,我還有下一步計劃。”
“他們在前面,放箭!”一聲怒喊,幾十支羽箭咻咻而出見仁轉馬擋在她身後,揮着手中利劍格擋,金屬相撞,發出铮鳴刺耳的聲音,星芒四射。
程念忙道:“你快走,我不會有事的!沈昀是我哥哥!”
見仁雖與沈昀交過手,但卻不知道沈昀便是程念的哥哥。
昔年,前朝太子與太子妃自刎與虛陽山腳,反抗的臣子皆被蘇鎮惡斬于刀下,那一年,容策不過還是個奶娃娃,并沒有見過大名鼎鼎的程宰相。
容策沒有見過,見仁自然也就沒有見過。
“分開走!”箭矢一波一波射來,危難間,程念一拍身下馬,與見仁兵分兩路朝兩個方向跑去。
沈昀策馬緊追,指着見仁消失的方向吩咐手下,“你們去那邊追!”自己則帶了幾個侍衛親自追擊程念。
他向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欺騙他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