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河共悲歌(五)
聽他三言兩語講述完,程念緊蹙着眉,“大夫可有法子解這百日散的毒?”
“暫時沒有。”大夫翻遍古書醫卷,江湖傳錄,甚至上門拜訪居住在永安巷民宅中退隐江湖多年的江湖友人,一無所獲。
據說江湖上中此毒而丢了命的人極多,昔日有人跑遍東西南北,訪遍世間名醫,皆不得解。
創此毒的人在江湖上享有極大的名氣,被江湖人稱為“鬼醫”。此人年齡不祥、容貌俊美、随性率真、亦正亦邪、往來無痕,至今多年未出江湖,也不知死了沒有。
除了他,再無人能配出“百日散”的解藥。
而在百日之內若想找到解毒的法子,譬如瞎子騎盲馬過深淵,難!
程念愣愣盯着容策的手,眨麽着雙眼——奚老賊那方江湖奇人異士頗多,能弄到這種惡性毒藥并不奇怪。做人總得給自己留一寸餘地,她不信配這毒藥的人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她正想得出神,只聽容策緩長呼出一氣,似是極疼,“別想了,去給我拿酒來。”
秋波杏眼一瞪,程念不滿地看着他,“你還想着喝酒!”
容策指着傷口,“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好酒?昔日征戰沙場受的傷數不勝數,若不是靠酒麻木,撐着肚裏一口氣,我早就疼死了。”
後來喝多了,就變成一種習慣。十天八天不喝酒,總感覺口中無味。
包紮了好幾層的白色紗布被往外湧的鮮血浸成暗紅色,空氣中泛着淡淡血腥味,程念看着都覺得疼,更不用說受傷的人。
容策年少時便征戰沙場,刀尖舔血闖過來的,大小傷受過無數。小傷雖不致命,但疼,那種綿長而細密的疼,就像用鈍刀割肉那般令人痛不欲生了。
看着他蒼白的唇和冒汗的額頭,程念心中有愧,放軟了嗓音,“你現在的傷不能喝酒,我給你泡一杯茶可行?”
容策:“……茶晦澀難品,不如不飲。”這丫頭真是不知道心疼人。
程念道:“若你将注意力從傷口挪開,便不會這麽疼了。”
容策若有所思想了想,而後目光從她纖細的脖頸上緩緩下移,落在胸前鼓起、形狀優美的玉山上,欣賞地點頭:“現在倒是好多了。”
程念最是受不了他這輕佻的目光,擡手便去擋他的眼睛,微惱,“眼睛不用可以捐給有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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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策中毒之事并沒有第五個人知道。
他依舊如同往日一般,校場練兵,武場習武,城上巡視,程念卻細微地察覺到他的精神不如往日。
許是百日散的挑筋鑽心之痛開始發作,容策飲酒的次數明顯增多了。
翻開他的手腕一看,那條血色細線赫然長了一大截——飲酒會加速百日散毒素擴散,血線蔓延加快。桃夭死前留了一手,并未将此事告訴他們。
程念氣急,指着容策責了一通,容策見她眼裏蘊起一層晶瑩的水光,随手将還未開封的酒壇扔在地上摔碎,無奈道:“別哭別哭,我不喝就是了。”
程念不依不饒:“以後都不喝了嗎?”
“以後都不喝了。”
程念這才抹幹淨眼淚,翻開他的手腕仔細比劃那條血線。
暗中派出去打聽、尋找解藥的人皆一無所獲,眼看那條血線一日日變長,就像是地獄無常勾魂的舌頭。
程念焦急地等了幾日,終于等來了潛進梧州打探消息的細作——那是一個衣衫破舊,頭發髒亂的小髒猴兒。自打乾軍與楚軍交戰以來,大乾便四分五裂、烽火連天。誰都想趁亂分一杯羹,于是別有心思的人也紛加入這場戰亂,蘇将軍鎮守邊疆以防外敵發亂,而傅将軍則領兵征讨其他小喽啰。
上層人的野心造就了下層百姓的苦難。打仗必然要有糧食補給,糧食從哪來?從百姓的家裏來。
這才打了半年仗,便陷百姓于水火,街上的乞丐也越來越多。容策加緊征讨奚回的步伐,只要将他這終極禍害除掉,其餘大小叛亂自然偃旗息鼓。
那小乞丐是程念暗中安插在梧州的細作,這次帶來一個好消息——奚老賊那邊果真有人 。制毒那人便是鬼醫的親傳弟子,毒術高明武功高超,在軍中任副将一職。
時間回到容策遇刺第二日,程念去了一趟“桃花庵”,将桃夭是刺客的事告訴了閣主。
閣主是個良民,一聽這話可不得了,當即承諾配合程念,對程念言聽計從。
不過一日,閣主便親自送來一只飛鴿和從桃夭房裏搜出的一張信紙。
展開迷信一看,問的是容策中毒一事,讓桃夭得手了便趕緊撤退,勿要讓人發現端倪。
程念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模仿桃夭的手跡回了信,說最近容策忙于研究戰事,并未派人去桃花庵買酒,無法得手。
而對方并似乎并未發覺桃夭已遇難,還讓桃夭想辦法送酒給容策。
小髒猴禀告完畢,肚子不争氣地咕咕叫起來。程念擡手揉揉他的頭,微微一笑:“吃飯去吧。”
小髒猴兒酒足飯飽離開後,程念擡腳去練武場找容策。容策正在練武,長身玉立、英姿雄發,一把紅纓槍耍得出神入化。
聽見程念喚他,他握住槍柄耍了一個漂亮淩冽的槍花,手腕一翻,□□如厲雷劈空而去,铮的一聲插進箭靶子上。
他行至練武臺邊坐下,程念蹬蹬朝他跑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容策一只手撐在身側,一只手搭在微屈的膝蓋上,眉梢一揚,“什麽事值得你這麽高興?”
程念莞爾,眉眼彎彎,如三春水轉繞千山奔赴東海,清冽而溫柔:“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她向容策透露解藥之事,自告奮勇潛入梧州替他尋找解藥。
容策頓了幾秒,“你行麽?”
見他不信自己,程念翻了個白眼,“難不成你還有更好的人選?”
見仁?
他哪有這丫頭聰慧。
見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程念忙道:“不管你讓不讓,我都要去。欠你的人情,總歸是要還的。”
見她這倔模樣,容策擺擺手:“去去去,眼不見心不煩。”頓了頓,又道:“讓見仁與你一道去,也有個照應。若是遇到危險,你那三腳貓功夫別拿出來丢我的臉。”
程念應下,轉身欲走時又聽他道:“危及自身性命時,不必糾纏,及時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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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城牆高十餘仞,十分堅固,城門上高懸一塊鎏金牌匾,上書兩個大字——梧州。
守門士兵披甲執銳,滿面肅容,正一個個檢驗進城的百姓,程念和見仁接受查驗後順利進城。
方進入城門,一股滾滾紅塵氣迎面撲來。
街上車水馬龍,人群絡繹不絕,微燥的空中漂浮着酒香飯菜香,街邊小販正吆喝着賣雪梨,清甜多汁的雪梨嘞:婦人的讨價聲,小娘子們的嬌笑聲争先恐後鑽入耳中,一座府邸前有紫衣婢女正在施粥,小乞丐們捧着缺了一個角的瓷碗,伸長脖子看隊伍前方,嘆氣,“什麽時候才輪到小爺啊?肚子都餓扁啦!”
當真是熱鬧。
只聞咕咕一聲叫,程念轉頭看見仁。
見仁撓頭,嘿嘿一笑,“這好廚子都跑到梧州來了,光是聞着這飯菜我就流口水了。有一位名人說過,人在吃飯時智商會比平時高一倍。不如咱倆先去酒肆吃一頓,一邊吃一邊想辦法?”
程念面露疑惑,“哪個名人說的?”
見仁一臉賤兮兮的笑,露出一口齊刷刷的小白牙,“我說的。”
趕路時才吃下一個燒餅,程念此時不是很有胃口,對見仁道:“我不是很餓,你去吃吧,我四處逛逛。”
見仁面露難色:“将軍私下提醒過我,若是你少了一根頭發絲兒,我就別回去了。”說着伸手拉程念的衣袖,向程念抛了個媚眼,憋聲憋氣道:“好姐姐,你就陪我去吧。”
程念渾身起雞皮疙瘩,咦了一聲,“我娘就我一個女兒,我可沒你這樣的妹妹。”
最後見仁實在憋不住餓,答應讓程念在這周圍走走,待會在青雲酒肆集合,還像個老媽媽似的再三叮囑程念保護好自己,別跑遠了。
兩人分開後,程念目的性地在街上游蕩,心中暗暗記下地形。這時,一群窩在巷口外的小髒猴兒一蜂窩湧來,圍着她讨銀子,程念取下荷包,一一分給他們。
忽然,一陣急促馬蹄聲響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炸開一聲吼,“急報、急報,快閃開!”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小乞丐們得了錢迅速做鳥獸散開,那小細腿兒轉得跟風火輪似的的。
程念被裹在擁擠的人群中脫不開身,你擠來我擠去,三擠便将她擠到街道中央,只聽身後那人怒喊聲似驚雷炸開,“前面着白衫那小娘子,趕緊讓開!”
程念正準備拔腿跑,然那四肢矯健的馬兒已然至身後,那士兵額頭青筋暴出,死死勒住馬缰,馬兒發出一聲長叫,前蹄在石地上踏了兩踏,而後高高揚起前蹄,遮蔽日光,在程念身上投下陰影。
腰間忽然被一只強勁有力的大手環住,程念腳尖離地,緊接着身子倏然旋空而起,卷起耳畔簌簌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