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河共悲歌(四)
最近容策不知道是撞上了什麽鬼,隐隐有些不對勁,直到在軍帳外窺見他行“好事”,程念才确定,他撞的是色/鬼。
這夜,程念提着食盒給容策送飯,前往主帳的路上卻未見一個值守士兵,正疑惑着,忽聽帳內傳來男子含笑的輕佻聲與女子嬌羞扭捏的呢喃。
柔柔的彎眉幾不可察蹙了一下,細如削蔥根的手指将厚重帳簾挑開一條縫,只窺帳內高腳燭臺燃着盈盈燭火,朦胧燭光暈開一片暧昧的旖旎。
容策大馬金刀坐在鋪着虎皮的寬榻上,懷中困着一名婀娜女子,他修明如玉的手指挑着一杯小巧青花瓷酒杯,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他嘴角揚得恰到好處,黑白分明的鶴眼噙着淺淡的笑意,似夕陽染了寒星,沉入碧江。
他将酒杯送至婢女唇邊,婢女微微垂眸,別開臉躲避,雪也似的面皮被昏黃的燭光染得通紅,嗓音輕如小貓呢喃,“将,将軍,小女不擅飲酒……”
容策笑得迷人,右手環住婢女柳腰,手中酒杯不依不饒追随婢女的唇,因為飲酒的緣故嗓音略低,“無礙,這世間事皆是從不擅到擅,多喝便擅了。”
那名女子程念認識,乃城內名為“桃花塢”釀酒閣裏的人,芳名喚做桃夭,時常來給容策送酒。
釀酒閣“桃花庵”之名出自詩句:“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閣中所釀千百種酒,尤以桃花酒揚名,桃花酒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喚做“三春醉”,陽春摘花釀酒,酒成時,一口醉三春。
自軍隊駐紮巨鹿城,容策便愛上了“桃花庵”所釀的酒,三天兩頭差人送來,而他的酒量想來是極好的,從未見他醉過,反倒是越喝越精神。
恍惚之際,忽聞裏頭傳來酒杯撞地的清脆聲,再次擡眸,只見帳內那兩人已換了個姿勢。容策傾身而去,單手撐榻,将桃夭困在其中,另一只手緩緩游走腰間……
這個色胚。
一股嫌惡感自心底盤旋而起,程念放下帳簾轉身便走。
方行一步,只見投在地上的光影迅速晃了晃,随後帳內傳來巨大聲響,似是桌椅被人狠狠一腳踢翻,書冊嘩嘩滾落在地的聲音。
接着,裏頭傳來容策淺淡卻暗蓄冷意的嗓音,如北風乍然吹落枝頭白梅,“果然是奚老賊的養的狗。解藥,拿來。”
那女聲由嬌羞呢喃轉硬,泛着一絲冷笑:“可惜你發現的太晚了,看見你手腕上那一線紅絲了麽?百日之間便會蔓延至心髒,百藥無解,直到将你折磨致死,回去準備棺材吧!”
“萬物相生相克,本将不信這天底下沒有不能解的毒。”
“将軍還是一貫自傲。就算有解藥,你也只有短短百日的時間,看是你的手下厲害,還是這百日散奪命速度快!”
“本将能不能活過一百日尚未可知,但你,一定活不過今晚。”
帳內再次傳來激烈的打鬥聲,桌椅寬榻咔咔碎裂,程念忙放下食盒掀開帳簾,卻見刀劍寒影晃花了暖黃燭光,照見了滿帳狼藉。
桃夭身手不錯,尚能在容策手下過十餘招,但終究還是技差一等,很快被容策擒住。
容策一手掐住她的後頸,一手鉗住她交疊于身後的手腕,任桃夭使力掙紮,他輕蔑一笑,眼中寒光映人,“這點花拳繡腿還敢拿出來丢人現眼?廢物。”
話音猶未落,桃夭腳掌蹬地,一個空翻騰地而起,風火輪似的朝容策踢去,幻影重重,腿風侵蝕帳內燭光,搖搖晃動,恹恹欲息!
程念險些看花了眼,再一眨眼,只見桃夭以倒立的姿勢懸于半空,腳尖繃直朝上,手掌向下與容策相抵。
容策修長的五指忽然伸直一轉再握攏,鉗住桃夭的手腕便狠狠将她甩在地上,砰的一聲,桃夭砸在斷了一只腳的桌案上,驀地嘔出一口鮮血,自知自己并非容策對手,轉身欲跑。
兩人四目相對時,程念仿佛明白了什麽,轉身便跑,桃夭見到救命稻草一般拔腿追上,又一陣風似的卷至程念身邊,伸手拔出腰間匕首将她挾持。
“我自知今日難逃,但若死,也要拉上一個墊背的!”桃夭惡狠狠威脅,左手緊緊掐住程念下巴,右手中的匕首死抵她脖間。
這番話似乎并沒有威脅到容策,他閑庭散步般一步步走來,眉目間雲淡風輕,“本将向來不怕死,更不怕身邊的人死。你盡管下手,她死不死,你都得死,只是會死得很慘。”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
程念随着她的步伐後退,頸邊泛寒,“我與姑娘無冤無仇,姑娘何必為難我。”
桃夭含着幾分怨恨,“你跟在這個無情的男人身邊就是一個錯誤!”
手中匕首将雪白肌膚劃出一條細細的血絲,桃夭頓了一下,只見容策的目光環視四周,淡淡道:“竟然還有同夥。”
周圍風吹草動,桃夭信以為真回頭去看,正在這時,一顆圓不溜秋的石子自容策手中以驚雷之勢彈出,準确擊中桃夭手腕,桃夭吃痛一聲,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程念趁勢轉身一掌擊在她的胸前,拔腿便跑。
桃夭大怒,“想逃!”擡起左手,一直短小鋒利的箭袖破空而出,與空氣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呼嘯着刺向程念。
“哧——”暗器沒入血肉肌骨,程念木然地抱住容策的勁腰,整個人被他護在懷裏,容策的手臂環住她的雙肩,呈相擁之勢。
一股龍涎香悄然探進鼻尖,竟有一絲令人心安之效。
“你又欠我一個人情。”他低低道。
一滴溫熱的液體自箭尖滴落,擦過程念白皙的面皮,留下星點鮮紅的血跡。
擡眸看去,染血的鋒尖刺穿他的肩骨,血珠子自箭尖簌簌而落。
眼看桃夭飛身而逃,容策放開程念,“撲哧——”一聲,右手拔出袖箭,修長五指握住箭柄,精致腕骨再一翻,“咻”的一聲,袖箭如雷霆般劈空而去,只比來時更為迅速勇猛,在清冷月色下泛着血色微芒,似劃過天際的火星一般穿透桃夭的背心,破出前胸時帶出一串紅色血珠,又飛出一段距離,堪堪釘進牆上。
桃夭不可置信的看一眼胸前的血窟窿,甚至未來得及嘗破心之痛便重重仰倒在地,沒了生息。
“死得這麽痛快,便宜你了。”容策說話時語氣淺淡,好似再問今晚月色如何。
他左肩的血窟窿裏不斷湧出暗紅色的鮮血,程念見他連眉也沒蹙一下,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不由得替他着急,臉色慘淡,“你的傷——”
容策伸手捂住傷口,“這點傷死不了人。”語罷,伸手捏住她的臉,“哭喪着臉做什麽,巴不得我死?”
程念眼眶微紅,輕斥道:“你這混球,都受傷了還有心情貧嘴。你且回帳裏歇着,我這就去請軍醫來!”
正欲轉身離開,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他垂眸睨她,眼底卷了滿天星影,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似是要笑,卻又看不出來,“這個時辰,府醫恐怕正和周公臨溪對飲,待他來,本将已經成幹屍了。”
程念心中愧疚,眨麽着眼睛看他,試探他的意圖:“那,我來替你包紮?”
容策蹙了蹙眉,“你若不願意,本将自己來便是,哪能指望白眼狼報恩。”
話中含着幾分幽怨——這丫頭平日聰慧得很,與自己也還算有默契,惜乎一到關鍵時刻便總愛犯混,真不是個東西!
程念被他那怨婦一般的眼神駭了一跳,識趣地扶着他進了主帳,手腳麻利的将寬榻擺好,又自書案暗格裏取出紗布與止血膏,在他身前坐下,試問:“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容策背靠榻欄,大長腿一屈一身,又恢複那輕佻公子哥的模樣,眼光落在她微攏的玉山上,“你脫。”若不是見他臉色逐漸蒼白,額頭冒細汗,程念都要懷疑他是裝的,天生的浪蕩子!
程念小心翼翼替他包紮傷口,容策一聲不吭,沉重而綿長的的呼吸聲卻出賣了主人的痛意。
直到替他包紮完穿上衣物,程念腦子裏還閃現着那道布滿刀傷劍痕的身體,上百道傷痕縱橫交錯,十分猙獰可怖,可想他這幾年受了多少傷,流了多少血。
但容策倒是很滿意身上的傷痕,這是他為國征戰的功章,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程念緊緊蹙着眉,秋波含愧,朱唇緊抿,清秀的五官蹙成團,似一張被揉皺的紙。
容策第一次見她不加掩飾的暴露情緒,不由得伸手捏她的臉,“本将身上的傷疤皆是為國而受,唯獨這道——”他指指還在還在往外溢血的傷口,“是為你受的。你在我身上留下了這樣一道疤,拿什麽來還?”
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程念不知怎的覺得難堪,纖密微卷的睫毛微微晃動,在眼睑下映出一片陰影,目光落在容策沾了血星的手指上,嗓音不自覺低了些,“是我連累你了,下次換我替你擋刀。”
燈火明滅,容策懶懶斜靠在榻上,悠長嘆一口氣,“不必了,你活着就是對本将最好的報答。”
他向來惜命得很,因為他的命很值錢,只要他在,外敵絕不敢觊觎大乾一寸山河地,踐踏任何一個百姓。他的命珍貴,他用命保護的人,自然更珍貴。
方才說那話,不過是性子使然罷了。他向來口不對心。
目光上移至他的手腕時,程念眼光一閃,不顧男女大防抓住他的手,仔細觀察着那一條彎曲鮮紅的血線,正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慢向上延伸。
“怎麽回事?這是什麽毒?”
容策雖好飲酒,卻不至于到患上酒瘾,到“一日不飲酒,便覺神形不複相親”的地步,只是自喝了“桃花庵”所釀的酒後,他便隐隐有些上頭,總覺不過瘾,一壇飲盡還想再飲一壇。此等症狀初始并未顯露,直到最近他發現自己越發嗜酒,才察覺到不對。
大夫檢驗之後才查出問題,有人在酒裏添加了“百日散”。
此藥乃江湖邪物,無色無味,投入飯食中有令人上瘾之效,食多之後毒素開始發作蔓延,會聚集在人的手腕處形成一條紅色血線。
中此毒者,初始會逐漸變得嗜睡,到後期時便會受盡尖刀挑筋鑽心之苦,一日日痛苦地睡去,直到再也睜不開眼。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詩句出自明代唐寅的《桃花庵歌》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複日,花落花開年複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将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
別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