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山河共悲歌(三)
開乾十九年春,乾明帝率百官前往東郊,搭臺祭青帝,祈求今歲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然,就在祈福回宮不過半月,乾明帝便駕崩于神像宮。
這位英明的帝王似乎是早有預料,那日天還未黑,宮中來了使者傳喚,容策放下碗筷便匆匆進宮去了,直到天下缟素,百姓門前紛紛挂上白布已示哀思,容策才回到府中。
那夜,乾明帝召他與太子一屋,對他們說了什麽話,外人也不得知。
乾明帝與先皇後合葬于昭陵,谥號武。
送葬那日,寧樂公主死死抱住先皇的棺椁,哭喊着父皇不要走,幾度暈厥,最後被太子命人送回宮去。
先皇下葬數日後,太子慕成登基為帝,太子妃聞氏為後。
根據禮法,須轉年後才能改年號,是以今歲仍乃開乾十九年。
這一年,大乾失去了一位英明的開國君王,百姓失去了仁慈愛民的君主。
大雨滂沱,山河共悲。
送葬路上,街邊泣聲一片,京城百姓紛紛跪地相送,哀雲籠罩。
先皇駕崩後,後宮三千佳麗便散了。有子女的跟随子女出宮生活,沒子女的就比較慘了,進入慈恩寺削發為尼,青燈古佛了卻此生。
蘇貴妃雖侍君多年,然卻無子嗣,思及她與蘇将軍和容策的那層關系,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先皇雖倚重蘇将軍,但也有防臣之心,帝王心思向來深沉難測。
馬車出發前往慈恩寺那一日,容策去送別蘇貴妃。這麽多年來,兩人以姐弟相稱,感情十分深厚。
蘇貴妃不過而立之年,一生卻要寄于青燈古佛,容策心裏自是不好受,但蘇貴妃卻看得開,反倒雲淡風輕安慰他幾句,然後對蘇将軍磕幾個頭,與其他哭哭啼啼的妃嫔一同進了慈恩寺。
寺門一關,便是一生。
今年似乎流年不利,慕成登基數月後,一個埋了多年的隐患漸漸顯現出來。
先是慈恩寺的主持進宮禀報慈恩寺裏逃走了一名比丘尼,新皇震怒,派人搜查那名比丘尼的下落——此人乃梧州刺史之女,原是四妃貴、淑、賢、德之一的賢妃,性子賢淑溫婉,昔日頗得先皇寵愛。
不曾想人還沒尋到,又收到八百裏的急報——梧州刺史奚回舉起複朝大旗,趁先皇殡天時暗搓搓提槍攻破周圍幾個州,前朝隐居的能人異士紛紛出山相助,反乾之舉聲勢浩大。
要說奚回此人,當年先皇能夠一路勢如破竹擊敗中央軍殺進皇宮,還多虧他臨陣倒戈率梧州精兵相助。
慕家軍攻進皇城時,帝後已經自缢于先祖靈牌前,而太子在朱雀衛的護送下往西南方向逃去。先皇駐紮皇城,命蘇鎮惡帶兵追擊,務必将太子與太子妃“請”回來。
蘇鎮惡帶領手下快馬追擊至虛陽山,與朱雀衛展開生死搏鬥。
朱雀衛乃皇家養在暗室下的精銳隊伍,能進朱雀衛的人皆是千裏挑一,他們誓死忠于趙氏皇朝。
奈何英雄也難敵萬軍,敵衆我寡,兵力懸殊。
且慕家軍一路殺紅了眼,再加上今日勝戰為他們助長了氣焰,千人隊的朱雀衛終究還是敗了,太子與太子妃自刎于虛陽山腳,剛出生的小皇子被摔死。
宰相、太尉、侍郎等一幹忠臣在反抗過程中被蘇鎮惡挑□□殺,其中還有一名五歲孩童,乃宰相之孫、侍郎之子。
大乾開國後,先皇封賞功臣,奚回封爵成國公,依舊坐鎮梧州,手握數萬精兵。
為免帝王生疑,奚回将十五歲的女兒奚景送進宮中。奚景天性聰穎,懂分寸、知進退,區區兩年便一路之上,成功位列四妃之一,得盛寵在蘇貴妃之後,無子。
向來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奚回舉兵造反沒幾日,昔日給先皇煉丹的那群道士竟扮成宮人,設伏在新皇下朝路上趁機刺殺。
內侍李鴻福以身護主,當場死亡,幾名道士被禁衛軍拿下,全部伏誅——他們乃奚回養在府中的道人,後被賢妃安排進宮,為新皇煉丹。
此丹無毒,且有提神醒腦的效果,但若混合沉香,便是一味慢性毒藥。賢妃殿中常年燃沉香。
新皇震怒,手刃了幾名道士,囚車載着他們的屍體游街示衆,屍體被百姓手中的爛青菜和臭雞蛋淹沒,甚至有孩童還在屍體上撒尿。
大乾內亂,突厥與周國隐有異動,蘇鎮惡領兵趕往邊疆坐鎮,以守萬一。
朝堂上,容策自請征讨前朝餘孽,新皇允之,封他為大将軍,授斧钺,即日整頓軍隊,出征平叛。
容策原本沒有打算帶上程念,行軍打仗并非兒戲,縱然她聰慧過人,但始終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受不了征戰之苦。
況且,他容策向來不需要軍師。
然,程念此次卻不聽他的話,十分倔強地要随軍出征,容策不允,她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容策對她冷言冷語她亦不在乎,吃了稱砣鐵了心。
容策有些無奈,手指緊緊鉗住她的下巴,眉宇間蘊着不耐之色,“你不過是個有幾分聰明還有點好看的普通女子罷了,随軍出征,你能做什麽?”
程念不語,一雙圓潤的杏眼直勾勾盯着她,眼底旋着倔意。
容策眼中忽然泛出一絲微妙的愠色,甩開她的下巴,冷哼道:“你別以為本侯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關心則亂,若你途中出了什麽意外,本侯萬不會管你!”
程念愣在原地。
她深知自己并不愚笨,奈何容策總是一次又一次能猜到她在想什麽,尋陽關那次如此,此次亦是如此。
大軍出城那日,春風正料峭,微冷,新皇率百官相送。
程念着一身玄色對襟長袍,如瀑鴉發以銀簪高束馬尾,含着幾分英姿飒爽的美。她遠遠站在一側,遙遙看着容策與慕成說完話,單膝跪地接斧钺。
大軍出發時她翻身上馬,終是忍不住回眸一望,恰好撞進那雙溫柔深邃的眼裏,含着濃濃的擔憂。
兩人遙遙相望,程念對他微微颔首,随即收回目光,心中更加簡單——阿成,皇位你放心坐,這天下,我來替你守。
皇後幫內,她便助外。
慕成被百官擁簇着立在城門下,目光緊緊追随那道漸行漸遠的單薄背影。她端坐在馬背上,背脊挺直,寬大的墨色披風被冷風吹得獵獵作響,形似一株清瘦的酢漿草。
慕成好看的貓唇微抿——若是阿念是個普通女子,她大可以縮在他的懷裏,接受他給予的榮耀與富貴。但他的阿念有主見、有思想、有情懷,果斷且勇敢,這些可貴的品質絕非尋常女子可比。他愛這樣的她,卻也煩惱這樣的她。
“陛下,城外風涼,回宮吧。”新提拔的內侍範公公細心地替他順順鬥篷,恭敬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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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駐紮在巨鹿城,與梧州遙遙相對。這一仗一打便是半年,雙軍交戰上百次,雖互有勝負,但楚軍丢失了青、瀛、揚三州,戰況隐隐處于下風。
對方奇人異士頗多,正面打不贏,便使奸計,刺殺、下毒無所不用其極,正招歪招接連而來,令人防不勝防。
暮色四合、月朗星稀、花木葳蕤、蟬鳴聲聲。五月五,又是一年夏天,錦繡山河因戰争而滿目瘡痍。
“報——”
這日,容策正在主賬內研究戰況,一名小兵風風火火跑進來,雙手呈上一個匣子,“禀将軍,奚賊派人送來一封信。”
程念上前接過,正欲打開盒子一瞧究竟,卻被容策伸手奪去,“奚賊詭計多端,誰知他又在盒子裏放了什麽稀罕玩意。”
這次對方難得沒有使歪招,盒子裏僅一封信和一個包好的粽子,展開紙張一瞧,幾個張揚的大字躍入眼簾——益智粽,補腦。
這是奚回在諷刺容策——小子,叔叔我征戰沙場時你還在娘胎裏,想贏我,多吃點粽子補腦。
所謂益智粽,就是在糯米中添加中藥益智仁,煮熟後便成了益智粽,聽聞吃下益智粽能提高人的智力。
容策唇畔浮起一抹笑意,涼涼地、淡淡地:“這奚老賊當本将沒念過書?晉時,孫恩便是送了這益智粽給劉寄奴,諷刺他是個莽夫——”他輕哼一聲,“本将不是劉寄奴,他若要做那孫恩,本将大可以成全他。”
容策轉眸看程念,程念心領神會,轉身離開主賬。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程念重回帳中,将一條彩絲編織而成的續命縷連同容策回的信一同裝進箱箧裏,命士兵送回去。
“續命縷”乃端午舊俗,以彩絲系在臂膀上,可以避災延壽。
程念淡淡道:“你且告訴奚賊,他區區一條薄命尚不夠我們容将軍殺。敬他是個忠臣,再讓他一些時日,且洗幹淨脖子等着,今年秋末,萬物都将為他送葬!”
士兵離開後,容策轉頭看她,眉梢微揚,“軍師方才那番話,當真是氣壯山河,本将自嘆不如。”
程念微微揚唇:“将軍可曾聽過‘狐假虎威’?我之所以如此嚣張,不過是因為身後有将軍罷了。”
修如梅骨的手指徐徐敲着桌面,唇邊笑意漸濃,黑如棋子般的眼眸裏倒映着她清麗的面容。他問:“這麽相信我?”
“難道我不該相信你?”
“你永遠可以相信我。”
打了半年,雙方士兵難免有些疲憊。敵軍狡詐,奚回派使者前來送信,提出停戰一段時日,各自整頓軍隊,容策說好。
結果當夜楚軍便繞自城後偷襲,卻被早有準備的容策打了個措手不及,如喪家之犬一般灰溜溜退兵。
容策負手立于城牆上,身姿被墨色長袍修飾得越發挺拔修長,似一柄封于玉鞘裏的長劍,鋒芒隐隐。
他輕輕啧一聲,一臉不屑,“這種蠢笨方法虧他也想得出腦,果然是個糊塗的老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