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山河共悲歌(二)
雖是天子抛金枝,但容策無意寧樂公主,要娶她,真是一件倒黴事!
容策雙睫微垂,看不清眼底情緒,直言道:“臣與公主關系生疏,尚不敢妄自評判。”
“生疏不要緊,熟悉熟悉,就熟悉了。”乾明帝呵呵一笑,直言道:“朕與你之間就不必繞彎子了,寧樂是朕的千金公主,朕有意将她賜于你為妻。”是告知,并非詢問。
自大乾開國以來,朝廷裏沒有沒有哪一位臣子敢向帝王說不,容策是第一個。
他單膝跪地,背脊卻挺得筆直,“恕臣不能領命。”
乾明帝眼神微妙,語氣沉了幾分,“你敢拒絕朕的賜婚?”
不卑不亢:“社稷面前,臣願以身許國;私事面前,不願以身事公主。臣無意于公主,若陛下強行賜婚,日後難免會變怨偶,還請陛下收回聖令,臣雖萬死而不從——”
“為什麽?!”話音猶未落,一道嬌小人影自檀木雕龍紋屏風後卷出來,眉目間有愠色,朱唇微微撅起,雙手揉着臉,“阿策哥哥為何不肯娶我,是我不夠好看麽?”
寧樂公主年芳十五,今歲方及笄便迫不及待纏着乾明帝讓他給自己賜婚,又是扯胡子又是抱大腿,乾明帝着實拿她無可奈何,便召來容策商議此事。
容策目不斜視,語氣恭敬:“公主牡丹之姿,自是美麗動人璀璨奪目,惜乎臣不愛牡丹。”
“那你喜歡什麽花?”
“臣愛天下千萬種花,唯獨不愛牡丹。”
寧樂攥緊拳頭,原地跳腳,“阿策哥哥好生過分,本公主千金之軀,難道還比不過你身邊那些舞姬□□,還有程念那個卑賤的奴婢嗎?!”
不待容策搭話,她一溜煙跑回乾明帝身邊,拽着他的衣角撒潑,嗷嗷道:“父皇,姓程那個賤婢是女兒趕出盛安的,可是她就像一只蒼蠅,趕也趕不走,在耳邊嗡嗡的煩死人啦!肯定是她迷惑了阿策哥哥,阿策哥哥才不肯娶我的,您忘了她還迷惑過皇兄嗎?您快把那個妖女殺掉!”
乾明帝後怕地護住自己的胡須,對她道:“不娶你的是容策,要殺就便殺他,關程家女何事?就算沒有程家女,也會有張家女,李家女,難不成你要父皇為了你的一己之私而殺盡天下女子,做一個被百姓唾罵的昏君嗎?”
寧樂晃着他的袖子嘟囔:“那阿策哥哥還是大将軍呢,你殺了他就是一個無道大昏君!”
“那還不是你害的?他不娶你,惹你不開心,父皇就要将他殺掉。”
看着寧樂愁苦的模樣,乾明帝眼中閃過一抹精光,随手從金龍案上拾起一把匕首扔在地上,威脅道:“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娶還是不娶?”
容策順勢拔出匕首,鋒利泛着寒光的匕首尖抵在喉嚨上,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臣不願娶公主,萬死不從。”
乾明帝大怒,随手操起奏章狠狠砸在他的肩上,氣得胡須發抖,“還沒人敢忤逆朕,便是五花大綁,朕也要把你綁進新房!”
“那臣唯有一死。”
君臣相對,一個強勢,一個倔強,氣氛上升到白熱化階段,危險的氣息在空中游走。
寧樂被兩人蒙騙了,以為容策果真要自盡,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我不嫁了,不嫁了,昏君不要殺阿策哥哥!”
乾明帝負手,微微眯眼:“你可要想好,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了,果真不嫁?”
“都說不嫁了你還啰哩巴嗦的,快放容策哥哥走,嗚嗚嗚——”
在乾明帝眼神示意下,容策趁機脫身。
實則乾明帝根本沒想過将寧樂嫁給容策。寧樂是他唯一的寶貝女兒,容策是他最喜愛的将領,一生注定要為家國效勞,四處征戰。
他不願女兒獨守空房。
但這丫頭潑辣得很,一遇到不順便來纏他煩他,真不知誰是誰的爹!
這場鬧劇結束,容策回到侯府時恰好遇見程念抱着一冊書卷從回廊下走來,回想起乾明帝問他的話,他輕啧一聲,語氣是一貫高傲:“讓你撿了個便宜。”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程念一臉迷茫。
直到幾日後,寧樂公主趁容策出門喝酒的時候找上門來,程念才隐隐明白容策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寧樂公主氣勢洶洶來到侯府,兩人在池塘拱橋上相遇,那時正值最冷時,橋面凝了冰。
寧樂叉着腰,指着程念痛斥:“阿策哥哥拒絕了本公主,都是你這個小妖女幹的好事。說,你到底給他下了什麽迷藥——”停頓一秒,鼓起腮幫子,氣呼呼道:“也,也給本公主一份!”
有熱鬧不看那就不是人幹的事。
府中婢女三個一堆四個一簇分布在周圍看熱鬧,借着公主的怒火趁勢将對程念的不滿說出來。
“就是,也不知她用了什麽妖術,竟讓侯爺對她這般好?還手把手教她習武射箭。”人群中不知是誰添油加醋說了這麽一句。
緊接着有人附和,“我還看見她夜深時去了侯爺書房呢!”造謠一張嘴。
“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軀,擁有傾城的美貌,哪一點比不過程念,肯定是——”
“閉嘴!”寧樂雙手叉腰,大叫一聲,“本公主在與程念說話,你們叽裏呱啦說什麽,煩不煩人?再多話,本公主撕爛你們的嘴!”
寧樂憤怒地掃過橋下人群——父皇說了,不可使眼蒙于人面,不可使耳誤于人言。這些讨厭的婢女明顯就是故意激怒她,好去對付程念。
阿策哥哥對程念好她早有耳聞,自己身為公主尚且有一絲嫉妒,更何況那些昔日與程念一起共事的婢女,看見她步步高升,自然是心中不快。
這些善妒的女人她在宮裏見多了,真是煩人!
“公主誤會了,我并沒有什麽迷藥。侯爺心悅誰,想娶誰,并不是我能左右的。”
“你胡說!那阿策哥哥為何對你這般好?不僅把你從尋陽關帶回來,還幫你脫離奴籍,讓你住進侯府?我聽聞南疆有一種蠱術,可以讓人心甘情願喜歡上你,供你差遣——”
聽她越說越離譜,程念截過話頭,“公主也說過,侯爺愛美人,好烈酒。我生得這般平淡模樣,公主會認為侯爺眼瞎,看得上我嗎?”
寧樂轉念一想,也是,只有皇兄那個眼瞎的才看得上她!
“那我問你,你需得老實回答,你心裏有沒有一點喜歡阿策哥哥?”
“公主多慮,沒有。”
“哼,向來人心難測,你以為我會聽信你的一面之詞?”
面對寧樂無厘頭的糾纏,程念默默嘆了口氣——當公主真是好,整日閑得沒事做,還能找別人麻煩尋尋樂子。
“公主想要我如何?”
“你發誓,若你對阿念哥哥有非分之想,就,就不得所愛,獨守空房,孤獨終老!”
程念向來不信六道神佛之說,為了擺脫她的糾纏,豎三指發誓,“好好好,若我對侯爺有非分之想,此生便不得所愛,獨守空房,孤獨終老。”行了吧?
寧樂終于肯放過她,拍拍手道:“記住你的諾言,老天都聽着呢!碧月,我們走!”
橋面凝冰,甚滑。
寧樂得勝轉身時一個沒注意,腳底一滑腳腕一扭,嘴裏發出一聲酷似公雞打鳴的尖叫聲後身子便歪歪朝池塘傾去。
程念眼疾手快拉住她,不想寧樂慌亂之際雙手亂抓又逮住了碧月的衣袖,碧月也發出打鳴一般的叫聲,順手拽住程念的衣袖,這下好了,三人噗通一聲如抱團的餃子般下了鍋。
涼水自四面八方湧來,灌進耳鼻口,仿佛墜進了冰窖一般,凍得每一寸肌膚都在發抖。程念打一個激靈,奮力往上游,身下卻有一只手求生似地死死拽住她的衣角。
岸上已經亂成一團,看熱鬧裏有兩個知水性的家丁忍着冷跳水救人。
程念下墜前,聽見湖面傳來嘈雜的聲音,“先救公主,若是公主有個萬一,賠上我們下人的性命也不夠抵!”
“是啊,還愣着做什麽,不想死便救公主!”
“公主的命是命,我們阿念的命就不是命了?救阿念!”玉春厲聲道。
“救,救阿念嗚嗚嗚——”香兒拽着玉春的衣角,哽咽道。
“你們兩個說什麽混賬話,程念那條賤命能和公主比?若是公主有恙,把你們千刀萬剮也不夠抵的!”
“死就死!”
吵鬧聲漸息,寧樂與碧月依次被救上岸。家丁欲再次下塘救人,卻被冰涼刺骨的水凍得發抖,嘴唇青紫。
眼看池塘恢複平靜,正猶豫着是否要下去就人,忽見一道墨色身影閃過,撲通一聲,池塘炸開一朵水花,墨色袍角消失在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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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兒,該喝藥了——”屋內春光融融,紗簾微晃,程母端了湯藥進來。
程念靠着軟枕,身着柔軟的雪白中衣,多日修養下來,臉色雖然還有些慘白,但精神氣好了許多。
“母親,我來吧。”程念接過青玉雕花鳥紋碗,正準備喝藥,門外忽傳來婢女的聲音,“侯爺——”
紗簾一動,墜在簾角的珍珠相碰發出清脆聲響,程母緩緩起身行禮,被容策攔住:“伯母不必多禮——”
程母避出房去,屋內只剩下兩人。
容策行至榻沿邊撩袍坐下,“還有哪裏不舒服?”
“好多了,多謝侯爺關心。”
他随手給她掖了掖被角,嘴上一貫不饒人,“多吃點,瘦得沒個豬樣。且好好養着,別辜負了本侯的補品。”
程念應一聲是。
四目相對,程念總覺着他今日有話要說,等了半晌卻也只聽他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臨走時,他忽然回首,雲淡風輕道:“此後我不會再讓你因我的事而受傷。”
程念微愣,繼而覺得好笑,他是在愧疚嗎?
那日之後,寧樂公主便受了風寒,整個冬季窩在暖融融的宮殿裏,沒再出過宮門一步,自然也無閑暇來找程念麻煩。
冬去春來,陽和啓蟄,朔風呼嘯離開,獨留下厚厚的積雪葬身大地。
一抹新綠破開逐漸融化的雪探出頭來,在料峭寒風中微微顫抖,向銀裝素裹的盛安報春。
而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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