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河共悲歌(一)
兩人遙遙相望,容策一揚缰繩,緩緩策馬而來,車夫趕緊收住打了一半的哈欠,哆哆嗦嗦駕車跟上。
“天寒露重,随本侯回府。”
程母略含疑惑地看程念一眼,繼而轉向容策。容策利落翻身下馬,笑着解釋:“陛下已将程念賜給本侯——”
話說到一半,卻在程母略含訝異的眼神中住嘴不言,眼中閃過一抹促狹笑意。
程念暗暗瞪他一眼,忙解釋,“當軍師。”
容策微微颔首,目光轉回程念身上:“本侯身為三軍将領,會時常與軍師讨論軍隊之事。太太與程念便暫先住進本侯的府邸,衣食住行,本侯自會為你們安排好一切。”
見母親遲疑,程念握住她被歲月刮得粗糙的手,示意她放心,而後将她扶上馬車,溫聲道:“母親您先走,女兒随後就到。”
程母察言觀色,知道女兒與這位小侯爺有話說,應一聲好便進了車廂——女兒一向有主見,她的事自己就不必操心了。
年輕馬夫順手放下車簾,笑眯眯叮囑道:“太太您座穩了嘞,駕——”
車輪辘辘遠聽,金頂馬車漸漸隐于稀薄霧氣中。
一陣冷風卷過,程念伸手緊了緊鬥篷,看向容策,“不如走走?”
“走啊。”
兩人并肩走出宮道,卻見街上行人寥落,街旁酒肆裏卻熱鬧得緊,透過半敞的窗棂可見裏邊人影幢幢,有飯菜的香味伴着食客的說笑聲騰入窗外寒涼冷霧中。
容策牽着馬走在外側,微微側目睨她,“你是不是在心裏責罵本侯?”
程念微微歪頭看他,呵氣如蘭,“何出此言?侯爺在陛下面前替奴婢上表功績,又讓奴婢與母親住進侯府裏,奴婢感激還來不及,怎會以怨報德責罵侯爺?”
她生了一顆玲珑心,又如何猜不到帝王心思?
容策唇角抿出一絲愉悅笑意,“本侯不喜歡蠢人,算你聰明。”頓了頓,又道:“你已經脫離奴籍,不必再自稱奴婢,小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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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灰蒙蒙的,天上烏雲堆積成山,隐隐有壓城之勢;光禿禿的樹枝直愣愣的翹着,将烏雲稀薄的地方将天空戳出幾個洞,星星點點的雪沫子自洞裏簌簌漏下,被刺骨朔風卷覆在屋頂上、街道上,将整個盛安城染成一片聖潔的白。
自打程念脫離奴籍,她在府中便不用在做粗活,每日便是讀書寫字,替容策讀邊疆戰報,或跟着容策習武,其餘時間都在母親膝蓋下盡孝——雖然母親從未在她跟前說過心中的苦楚,但她聽秀明姑姑說過,那時母親身懷六甲卻被打入掖庭為奴,每日除了要做各種粗活累活之外,還時常被別的奴婢落井下石。而自己在母親肚子裏時不甚聽話,時常鬧得母親苦不堪言,有一次母親忍着抽痛的肚子幹活,竟暈倒在半路,幸虧被秀明姑姑遇見,才将母親扶回房休息。
也是程念運氣好,出生時正直乾明帝改元之際,天下大赦,加之又是個女兒身,這才堪堪留得一命。
閣子被炭盆裏旺盛的炭火熏得暖融融的,程念跪坐在細羊毛地毯上,将頭靠在母親的腿上,語氣溫軟,隐去人前從容冷靜,只剩小姑娘的乖巧,“我的娘親,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娘親!”
程母的手指輕輕撫摸着她的鬓角,目光憐愛,語氣輕柔,“娘的念兒,也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女兒。”
當初天下大亂,她被夫家抛棄,繼而進入掖庭為奴,傷心欲絕的她上吊自盡,奈何死得不幹淨,被人救下時還剩一口氣。
她本無求生意志,迷迷糊糊之間卻聽見耳旁響起一陣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聲,實在吵人,後來不知怎的就睜開了眼,啼哭聲頓止,肚裏卻被小家夥輕輕拱了一下。
那時她便知道,肚子裏的孩子就是她的福星,她活下去的理由。
從雲端跌落泥濘固然痛苦,但當務之急,是要想辦法在泥濘裏活下去。活下去,日子總會變好的吧?
母女倆就這般靜靜依偎着,各自沉浸在昔日或好或壞的回憶裏。忽然,紗簾微動,一名青衣婢女端着托盤進屋來,笑眯眯道:“伯母,阿念,廚房又炖了燕窩粥,管家讓我給你們送過來咧!”來人正是玉春。
自打程念在府中稍稍有些地位之後,暗裏也幫襯着玉春和香兒,兩人倒也清閑了不少。許是府裏的珍寶多得堆不下了,容策也總時不時賞賜她一些錦緞珠寶,她留下一些拿去當了錢存下,剩下也都給玉春和香兒分了。
受人羨慕的同時也遭人記恨,有一些诋毀、酸溜溜的話“不小心”傳到容策耳裏,容策倒是不以為意,淡淡道:“自己靠本事庇佑身邊人有何不可?若那群長舌婦也使出點法子讓本侯刮目相看,本侯也保她一世富貴。”
轉頭,又故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安慰程念,“別太在意旁人的話,她們有嘴,不一定有腦。”
程念只是笑笑——她又怎會在意這些無關痛癢的言論?
玉春将托盤放下,哈氣搓搓手,無奈道:“香兒那懶鬼,今早轉出去指揮旁人灑掃一番別苑,回來便窩在房裏烤火不肯出來了!阿念,你可得好生教導她一番,不能因為有你這株大樹庇佑着便忘了做奴婢的本分,若是侯爺怪罪下來,豈不是給你招惹了麻煩?”
程念道:“無妨,侯爺不會怪罪的。”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見仁的聲音,“程姑娘,侯爺喚你去書房一趟,有要緊事相商。”
出門前,程母給她披上親手縫制的雪色毛絨繡紅梅紋披風,叮囑道:“自打我們娘倆住進侯府,侯爺三天兩頭又是送補品又是送綢緞,這怎好意思一直承人家的情?咱們雖然清貧,但是也要适當還一下禮。”
程念點頭應下,“娘,女兒知道的。”
她撐着一把青花油紙傘擋雪,随見仁繞過九曲回廊,轉過雪色千重,然後踏上鵝卵石鋪就的幽徑。
小徑周圍翠竹綠意盎然,一片生機。竹葉堆白,青花油紙傘一角掠過葉尖,白雪簌簌便落下,洇濕了小徑。
踏上臺階,便見紅木雕花門扉微敞,程念收了傘,與見仁一道進屋去。
“侯爺,可是邊疆又有什麽要緊戰報?”素手輕整鬥篷,身上的寒氣悄然被屋內暖氣沖散。
容策斜斜靠在太師椅上,身前書案上放着三壺酒,此酒程念有幸常過一口,極烈,乃合春樓的“劍南燒春”。
容策将手中把玩的鎏金雕連理枝紋青玉杯擱置在桌上,上下打量她一遍,語氣微妙,“你這鬥篷哪裏來的?太——”
程念就知道他沒好話,忙道:“是我母親親手為我縫制的。”
容策抿了抿唇,硬生生将那句“太俗了,與你不配”憋回去,改口道:“還繡了梅花,好看,挺配你。”抿了抿嘴,又道:“以後缺衣物,讓思美人閣裁幾件送來就好,不必勞煩令堂親自動手,傷手。”
雪色鬥篷上精繡一枝栩栩如生的紅梅,程念格外喜愛,笑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母親親手縫制的衣物,自是比世上最華麗的衣袍都珍貴。”
“是麽?”他感慨,“本侯出生時母親就去世了,倒是沒穿過母親縫制的一針一線,無法與你感同身受。”
程念一愣,心中湧上愧疚——自己沉浸在母愛裏,卻忘記了容策的身世。
擡眸看他,卻見他面色坦然,眼裏只有感慨,并無其他多餘的情緒。
他向來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似乎脫于物外,世間一切都不曾入他的眼。他喜笑,偶爾蹙眉,會不悅,會冷淡,卻獨獨不會露出難過傷心的情緒。
真的不會傷心嗎?
不知怎的,程念醞釀的一番安慰說辭到了嘴邊卻黏成了漿糊,怎麽也開不了口,索性轉移話題,“侯爺方才說有什麽要緊事?”
容策一臉坦然裝糊塗,反問她:“什麽要緊事?不是你找本侯有事?”
頭頂緩緩冒出一個問號,程念道:“不是見仁兄說侯爺找我有要事相商?”
容策轉眼看向見仁,語氣似有深意“本侯什麽時候說有要緊事?”
見仁被他捉弄慣了,曾吃了不少虧,他當即反應過來,撓撓頭道:“主子沒說找姑娘要緊事啊?噢,我想起來了,是我方才打盹做夢,夢見主子找姑娘有要緊事,生怕耽擱了,醒後迷迷糊糊就去找姑娘了……都是我的錯……”
見仁已經做習慣了替主子背鍋的差事。
主子想見程姑娘就是要緊事!不過,主子昔日流連花叢,卻不曾觸碰任何一朵花,難道現在換口味了,喜歡清淡一點的?
他摸摸下巴,悄悄打量着程念——到底哪裏不一樣呢?
程念:“……”
離開書房時,程念回眸看一眼桌上的酒壺,叮囑道:“小飲怡情,大喝傷身。侯爺萬萬保重身體,飲酒适量。”
容策又自顧自斟了一杯,“你有你的快樂,我有我的,少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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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天氣漸冷,屋檐下結了長長的冰棱子,朔風呼呼在走廊下來回打旋兒,凍得檐下流蘇燈籠瑟瑟發抖。
年關将至,街上卻熱鬧起來,權貴們披着大氅,端坐在高頭大馬上游街;富甲一方的商人們對着店鋪裏的绫羅綢緞挑挑揀揀,身上着大紅袍,預示着來年生意紅紅火火;酒肆的掌櫃正噼裏啪啦打着算盤記帳;酒肆臨窗處落座一群着錦袍的老頭兒,看模樣像朝廷官員,正一邊吃燒雞喝燒酒,笑呵呵讨論着邊關戰事和今年的收成。
瑞雪兆豐年。
今日,容策一早便帶上修編成冊的兵法上朝去了,散朝後,乾明帝讓他随侍至禦書房。
容策将書冊獻上,乾明帝随手翻閱幾頁便放在龍金案上,心思顯然不在這上頭,反倒拉起家常,“朕記得容卿過年關後便及冠了。”
容策恭敬答道:“正是。”
乾明帝餘光飄過六扇開合檀木雕金龍紋屏風上,似無意道:“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古人言‘成家立業’,先成家後立業,然容卿立了不少赫赫戰功,卻還未成家,這着實不妥,朕有意為容卿許婚,容卿現在可有心儀的女子?”
心儀的女子麽?
腦海裏閃過一張清麗的臉,容策心下一動,搖頭,“暫時沒有。”
“容卿覺得寧樂公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