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為國守山河(三)
周軍駐于青鹿山下,圍困尋陽關已兩月有餘,氣焰依舊高漲,每日在城下叫嚣、辱罵。笑言大乾君主與将士乃“兵熊熊一個,将熊熊一窩。”
《國語·越語下》有言“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吳憂聽周軍變着法子辱罵乾明帝,怒發沖冠,當即率兵出城與周軍痛痛快快打了幾仗,奈何正對周軍銳氣,乾軍連吃敗仗,還賠了自家不少兵。
吳憂起初是個屠夫,昔年天下大亂時偶得機遇,舉着屠刀便跟随乾明帝四處征戰,許是覺得人比豬好殺,他一路立下不少戰功。
大乾開國時,乾明帝賞賜功臣,吳憂因出身低微而沒少被性子乖戾的文臣嘲笑。有一次在宮廷宴席上他險些将拿他說趣的中書侍郎當豬宰了,被皇帝好生說了一頓。
後來他不願再與文臣來往,賭氣對乾明帝道:“俺自小沒讀過書,只會殺豬。現天下已平,英雄變狗熊沒了用處,沒有敵人可殺,俺還是回家繼續殺豬去,不願再受這群小白臉的窩囊氣!”
乾明帝無奈笑了笑,派他前來鎮守尋陽關。他性子爽朗,沒有将軍的架子,把麾下士兵皆當做兄弟,士兵們都很敬重、愛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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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周軍們喝酒吃肉,扯着沙啞的嗓子唱軍隊戰歌,頗有幾分昔日垓下之戰“四面楚歌”的意味。
周軍将尋陽關圍得水洩不通,莫說向朝廷報信,便是飛出去一只鳥也會被周軍打下來掰成兩瓣下酒,如此拖下去,最多半年,尋陽關便會糧盡。
程念向岑羽了解了地方将領的性子以及雙方兵力的懸殊,心中有了底。
岑羽問道:“妹子,你問這些做什麽?打仗可兇險得很,你還是先回馮爹家躲一躲吧。”話音方落,垂頭喪氣看一眼自己的腿,嘆了口氣,“為國捐軀有何不可……”怕就怕如自己這般成了一個瘸腿廢物,不能上場殺敵,除了操心什麽也做不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間,自當提槍赴戰場,以骨肉築牆,只為身後護家國無恙。
程念知他心酸,安慰的話到嘴邊卻怎麽也開不了口,見岑羽落寞的背景,只得做罷——也許他只是想要一個傾訴的對象。
當天,程念遠遠地在軍營外轉了一圈,聽了滿耳辱罵周軍的粗鄙之言,嗓音之渾厚如河東獅吼,險些将仗頂掀翻。
程念回去之後,拿了點銀子向當地書生買了一身剛裁好的月白長袍,那好心的書生還給了她幾張自家烙的燒餅,程念連連道謝。
轉日一早,程念留下荷包和一封信便離開遺安村。
她身姿高挑,身形清瘦,那身長跑穿在身上倒也将将合适。
為了不被士兵看出破綻,她用描濃了眉,取下耳墜用粉遮了耳洞,束了胸,加之她走路昂首闊步,隐去女子婀娜之氣,乍一看,倒真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她來到軍營外,士兵問她有何來意,她站得筆直,從容不迫自報家門,“鄙人乃定江侯府長史,前些日子容小侯爺帶兵征讨涼國,臨行前允許鄙人告假回家探親,如今尋陽關遭難,鄙人請見将軍,獻上良策,可解尋陽之危。”
士兵聽聞他乃定江侯府之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在她身上搜刮一遍,眼神驚訝含着狐疑,“這般年紀輕輕便任定江侯府長史?你這小精猴兒莫胡言亂語,謊報軍情可是死罪,你不要命啦?!”
程念早預料會被士兵阻止,于是道:“現周軍圍困尋陽關,我大乾軍隊連連敗退,你們還有更好的方法嗎?莫說現在無法出關向朝廷報信,就算僥幸逃出去,尋陽關距朝廷千餘裏遠,恐怕遠水一時也救不了近火。”
士兵猶豫了——這小精猴兒雖然瞧起來年紀輕輕,但觀他文質彬彬,氣度不凡,張嘴叭叭起來一套一套的,倒像真有兩把刷子。
程念觀察細微,趁熱打鐵,“軍情不等人,你且去禀報吳将軍,便說定江候府長史程辭求見。”對上士兵還含着一絲狐疑的眼神,她板着臉,語氣沉了幾分,“你從軍多久了?”
士兵掰着手指算了算,“我今年廿二,至今已有三載。”
“謊報軍情乃死罪,那你可知,延誤軍情亦是死罪!”
這嚴肅的模樣湮滅了士兵心中最後一絲懷疑,他恍然,而後抱拳道:“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程長史稍等,小的這便去禀報将軍!”
不多時,那小兵扛着槍噔噔噔跑回來,客氣了許多,“程長史,吳将軍有請。”
程念理理衣襟,跟随士兵進帳去。
掀開帳簾,只見主帳內裝飾肅穆,軍紀嚴明。一名骠壯的男子徘徊沙丘前,其餘士兵皆是一臉凝重,氣氛壓抑。
“禀将軍,程長史來了。”
吳憂負手看過來,目光越過士兵的肩膀看向程念,濃密且雜亂的雙眉一蹙——定江候府的長史竟如此年輕?還生得挺俊。惜乎自己堂堂一個大将,到現在連媳婦也沒讨到,更別說生女兒了,可惜……哎,又想多了!
“你便是定江侯府長史,程辭小……”兒字蹦到嘴邊又被吳憂及時咽回肚子裏去。這幾日在城牆上與敵軍打嘴仗打多了,做夢都在罵人,娘的!
程念彎身作揖,“程辭見過将軍。”
吳憂見程念這般年輕,心中起先是生起一絲面對晚輩的輕視之意,然想到她乃定江侯的人,頓時不敢怠慢。
定江侯的大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突厥懼稱他為“東狼将”,周國嘲稱為“瘋狼”,大乾子民敬稱為“開陽将星”。而眼前之人年紀輕輕便為侯府長史,定然有過人之處,且來試他一試!
程念早在帳外等候時便猜到吳将軍定然會試探自己一番,于是不等他開口,主動道:“在下曾為侯爺記寫過兵法,若将軍同意,在下可現寫于紙上。”
吳憂一聽,眼珠子一瞪——好哇,好哇,他早就想研究容小侯的作戰法了。聖上命容小侯将兵法記于書冊上以造福後世将領,實則是他與幾位将軍聯合起來暗地裏撺掇聖上下旨的。
至于容小侯的兵法能不能造福後世将領,那時自己的屍骨已經爛成一灘泥了,哪管得了這麽多?只要現在能解了心裏的癢便足矣,嘿嘿!
同為一方将領,他們自然知道領軍作戰時天時、地利、人和的重要性,并非用了容小侯的作戰方法便能打勝仗,但這心裏總是癢癢,非要好好研究一番才舒服。
這就如同廚師研究菜譜,樂師研究樂譜,秀才研究聖賢書一般了,歸根結底不過是職業病罷了。
吳憂當即命人準備好筆墨紙硯,一群人也頗有些好奇,挪了幾步前來圍觀。
“報——”
正在這時,帳簾被人掀開,一名士兵風一般卷來,“禀将軍,貓将軍又帶領周軍在城外叫嚣了,還,還派了一名士兵在……”
“在什麽?婆婆媽媽娘啦吧唧的,快說!”
小兵鬓邊青筋暴起,憤怒地道:“在我們城下撒尿!”
砰——
吳憂一拳打在書案上,程念筆尖的墨水滴落在宣紙上,洇黑了字跡。耳旁炸開吳憂的咆哮,“他娘的,這群小崽子真是欠殺,走,随本将軍去看看!”
一群人氣勢洶洶出帳去,程念将羊豪置于筆擱上,默默起身跟上。
堅固城牆之上,秋風獵獵,拂得軍旗招搖。城下一片歡呼叫嚣,吳憂雙手叉腰,怒目橫眉,對着馬背上的虎林沉氣而哮:“貓孫兒,才一日不被爺爺削,你又皮癢了?”
虎林生得五大三粗,胡子拉碴,聞言舉槍大笑,“哈哈哈哈,殺豬的,你虎爺我求之不得。爺爺教訓孫子乃天經地義,前幾日不知是哪窩孫子被打得躲進城中不敢出來迎戰!一群窩囊廢!”
虎林身邊還有一名大将,氣質矜貴,眉目間含着濃濃的蔑意,想來便是周國睿王了。
他端坐在馬背上,握着馬疆,淡淡嘲諷道:“乾國無人乎,竟使殺豬之輩為将?滿腦豬腸何以堪大用?速速降關,本王且饒你不死,放你歸家殺豬!”
吳憂最是痛恨別人嘲諷他是殺豬的。眼看他要暴走,程念拍了拍他的肩,嗓音沉穩:“将軍息怒,打嘴仗,在下擅長。”
語罷,負手往前頭一戰,拔高音量與周軍對峙,“何須回家殺豬?尋陽關下不就有一群送上門來等着被宰的豬?哦——”
她愣了愣,故作恍然,“豬圈裏還混進了一只貓。在下才疏學淺,只知有一詞叫‘狼狽為奸’,今日才知原來豬與貓也會為奸,莫非是同為家畜的原因?”
轉頭看向吳憂,含笑的嗓音回蕩上空,“吳将軍,不如先宰一只以儆效尤,依在下看,殺病貓可比殺豬簡單。你們說是不是啊?”
堂堂大将被嘲笑為病貓,城牆上炸開一片哄笑,衆兵附和道:“是啊,殺病貓可比殺豬簡單。将軍,咱先殺了那只病貓,再将那窩豬崽子殺了煮肉吃!”
“兄弟們,咱今日都是殺豬将,看看城下那一群白白胖胖的豬,許是他們家的豬食喂得太多了!”
哄笑之中,不知是誰大喊一句,“咦?原來那是一只病貓啊,我眼神不好,看他在頭上歪歪扭扭畫一個‘王’字,還将他錯看成老虎了!”
這是在諷刺虎林的姓。
虎林臉色鐵青,繼而轉黑,張口便與吳憂對罵起來。倒是一旁的睿王臉色依舊,一臉不屑,端的是皇族貴氣,“将軍不必發作,不過是一群困獸罷了,待攻下尋陽關,本王讓這群只會逞口舌之快的廢物跪在地上任你當馬騎!”
事後,一行人回到營帳,吳将軍爽朗的笑聲回蕩帳中,他道:“昔日被人罵殺豬的,本将恨不得宰了對方。今日倒是暢快,本将是殺豬的又如何,殺的就是他們這群豬崽子!”
話鋒一轉,豎起大拇指又贊嘆道:“程長史不愧是定江侯府的人,真是跟俺村子裏那村口大娘一樣能說、會說!每次講價喲,俺都被她說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