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為國守山河(四)
副将李尤嘴角一抽,出聲提醒,“将軍如此比喻,恐怕不甚妥當。”
吳憂不喜讀書,絞盡腦汁也說不出華麗的詞句贊揚人,只能拿村口大娘做比喻。
程念笑笑:“無妨。”論打嘴仗,還是村口大娘厲害。
許是天公有意作美,半個月後,周皇室宮牆起火,繼涼國後再次上演不孝子同室操戈的戲碼,睿王當即率三萬精兵趕回京城。臨走時下令,必須攻下尋陽關!
而兩軍交戰數十次,兵力消耗巨大,且秋季盡後便要迎來寒冬,屆時天寒地凍着實消磨士兵銳氣。
打鐵要趁熱,于是虎林下令攻城。
烏雲催城、塵沙滿天、戰馬嘶鳴、滾石弓箭、血流成河。程念咬緊牙關往城牆下投滾石,額頭沁出密密的細汗,涼風裹着血腥氣卷起她月白色的袍角,微涼。
周軍來勢洶洶,銳氣正盛,乾軍一度處于下風,形勢危急。
主帳內,衆将正在商議對策,因對策不同而争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此乃兵家大忌。
“派出去求援的士兵皆被敵軍攔截,無一生還。周軍來勢兇猛,若我們死守尋陽關,城內糧食頂死天再撐半年!”李尤的五官幾乎要皺成一團。
吳憂臉色凝重,負手在帳內來回走動。程念上前一步,拱手作揖,“在下有一計,可解尋陽關之圍。”
話音猶未落,數道目光齊齊聚集在她身上 。吳憂忙道:“長史有何好法子?”
程念招手将衆将士招攬過來,壓低聲音說出自己的計謀,而後平靜道:“此乃下策,亦為此時上策。”
吳憂還未說話,其餘将士一口反對:“此計風險極大,若失敗,豈不是白白将尋陽關送給周軍了?此計不可。”
程念眸光一轉,反問:“諸位可還有其他好計策?不妨說來聽聽。”
氣氛沉默下來,帳內一時針落可聞。落地燭架上燭火燃得正旺,時不時噼啪跳出兩點火星,燭光将地上的人影拉得颀長。
良久,吳憂一拍桌案,神色堅定,“依本将看,此計可行。虎林此人雖為周國名将,戰功赫赫,然這孫子是個自大狂,加之此時俺們處于下風,他定然有輕敵之意,若按照程長史的計謀行事,他必定認為我軍棄關撤退,放松戒心,屆時我們便可奮力殺他個措手不及!”
李尤頗有些擔憂,“将軍三思,若此計失算,我們……”
吳憂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還未行動你便如此瞻前顧後,提心吊膽,能成什麽大事?如今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與其被動棄關不如主動出擊!”
語罷,眸光掃向一幹将士,朝皇城方向拱手,“倘若此計失策,本将必砍腦袋以向聖上和尋陽關的百姓謝罪。只是此時危急,你幾個小子莫再娘們唧唧的擾亂軍心,否則本将定不輕饒!”
衆将只道遵命。
當夜,八千士兵抄小道潛上環繞尋陽關的白狼山、貓兒山,在山上紮起了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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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日晨光熹微,青鹿山下,周國軍隊正在練兵,喊叫聲回蕩上空,驚飛展翅路過的鳥兒。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斥候風風火火奔來禀報——乾軍棄城逃走啦!
征戰沙場已久,謹慎是保命武器。虎林第一反應是有詐,然又想到乾軍已為困獸,便是棄城逃走只有一條路——漠北,那裏分布着大乾的死對頭突厥,去了也是送死。
這絲疑慮很快被喜悅湮滅。周軍攻破城門,占領尋陽關,尋陽關內卻空無一人,只有幾只母雞大搖大擺在路上晃蕩,咯咯叫着。
虎林率兩萬精兵進城,剩下的士兵則繼續屯于青鹿山下,若城中生變,立即攻城。
夜色稀薄,月色如銀。涼風卷過,草叢裏寒蟬凄厲地嘶吼,似在為自己即将結束的生命唱最後的哀歌。
夜半時分,萬籁俱靜,濃郁夜色中遙遙傳來幾聲兇狠的狗吠。
忽然,空曠的城中響起一聲琵琶聲,似珠落玉盤般清脆,又似玉帛被人從中撕裂,幹淨利落。
虎林自帳中驚醒,劈手奪過□□便急匆匆往外走去。
借着朦胧月色,只見城牆上立一人影,身形高挑,身姿略清瘦,烏發高束,一襲寬大的月白長袍被晚風吹得獵獵作響。
那人面向城內,懷中抱着琵琶,修長手指轉動如輪,“铮铮——”
清亮的琵琶聲再次響起,似乎比第一聲更猛烈一些,仿若玉盤擲于地上被摔得粉碎,琵琶聲響徹上空,時而低沉如烏雲隐悶雷,時而又急切似驟雨與芭蕉,再一轉音,越發激烈極盡,耳旁似有千軍萬馬伴随着暴風雨馳騁而來,殺氣比夜色濃郁。
等等——
虎林的額頭已經沁出密密細汗,這首曲子他曾在慶功宴上聽樂師彈奏過,乃《十面埋伏》!
不知內幕的士兵們站在城下,大聲喊道:“何人夜半城上彈奏琵琶?”
虎林緊握槍柄,擡腳便踹,“蠢貨,我們中計了!”為時已晚。
咚!咚!咚!
渾厚如雷的戰鼓自激烈的琵琶聲中響起,伴随着震天動地的“殺——”,乾軍山上湧下,兵器碰撞與戰馬嘶鳴聲交混于尋陽關上空,兩軍展開生死對局。
天色蒙蒙亮,駐于青鹿山腳下的士兵忽聞城中有異樣,正欲殺進城去,卻見周圍山埂上處處皆是乾軍身影,林子上空一片鴉雀亂飛,側耳細聽,側耳細聽,林中有人喊道:“洛川城援軍已到,殺!”
副将趙懷國吓一個激靈,指着山上跳腳罵道:“怎麽回事?這是哪裏來的兵?!”
他正猶豫着是否要率兵進城一探究竟,卻聽前方有人大喊:“中計啦,我軍中計啦!撤退 ,撤退!”此人乃乾兵。
這次,乾軍巧妙使用反空城計了周國軍隊一個措手不及,周軍見山上皆是乾軍身影,未知深淺,心中惶恐,在乾軍激烈的戰鼓聲中慌忙撤退,尋陽之難暫解。
乾軍退城後,程念走過染血的路,血水染紅了靴底。她匆匆趕往吳将軍處,請求吳憂立即派兵向稍近一些的洛川城求援。
四支求援兵奔向四方,其中便有一支朝涼國方向而去。
若是運氣好些,或許能遇到容策回朝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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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乾十八年秋末,周軍率大軍圍困尋陽關數月,兩軍厮殺,乾軍連連敗落,時有長史程辭于危難之際巧設反空城計突敗敵軍,且命八千士兵潛于周山上紮草為人,披铠甲,以迷惑敵軍。
時隔數月,周國睿王整頓十萬大軍再次圍攻尋陽關。眼看城內兵少糧盡,百姓人心惶惶,加之周軍猛烈攻城,尋陽關危在旦夕。此時,十萬周軍裏忽然闖出一員大将,帶領七百騎兵與敵軍厮殺!
銀甲锃亮、披風獵獵、□□鋒利、以一敵千,所向披靡!
他的臉頰隐于頭盔之中,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的雙眼,銳利如閃電,将濃濃夜色劈開一條縫。
此時,右軍将領傅寒率軍自白狼山突襲,中軍将領蘇鎮惡繞至敵軍身後殺他一個措手不及,周軍銳氣被綽,軍心潰散,舍棄辎重,奔逃千裏。
尋陽關大捷,四位将軍在主帳裏唠嗑時,吳優對容策道:“尋陽關能撐到現在,還多虧了您家程長史啊,不愧是定江侯府出來的人!”
“程長史?”容策微微擰眉,“我家的?”
吳憂撓撓頭:“是啊,他說是向容侯爺告假回家探親,對了,他說他叫程辭。”話音猶未落,一臉嚴肅,“難不成那小子是唬我的?”
容策很快反應過來,順手取過桌上一壇酒仰頭飲了小半,臉部線條流暢緊致,揚起的下颌薄如白瓷。唇畔浮起一抹促狹的笑,“确實是我家的。”
吳憂一拍腦袋:“看我這腦子,竟然忘了長史。”于是喚帳外值守的士兵前去請程辭來吃飯,卻被容策阻止,“我家那長史性子喜靜,大約是不愛這種場合的,勞煩吳将軍派人送飯過去便可。”
吳憂應下。
容策夾了幾口菜便放下筷子,起身行至用來供休息的木榻旁,道一句:“你們吃,我睡一會。”語音猶未落,已然倒床不起。
蘇将軍道:“策兒剛征讨完涼國,又受皇命轉戰尋陽,便是鐵打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咱們吃咱的,讓他睡一會。”于是幾人将滿桌酒席搬至一旁帳內。
容策的到來在程念的意料之中,等了一夜相安無事,便知他沒有拆穿自己,唇畔難得浮出一絲愉悅笑意。
當日傍晚,她找到見仁,問他容策在何處,見仁乍一看沒認出她,卻又覺得眼熟,盯着她打量,一時說不上來話。
在程辭自報身份後他又端詳了她好一陣才認出來,心中不免有些驚訝,環顧左右一番,而後湊近她,壓低聲音道:“原來程姑娘便是吳将軍說的程長史。程姑娘是怎麽跑到尋陽關來的?又為何要冒充侯府長史?”
到底是跟在容策身邊的人,性子難免有些促狹,見仁吓唬道:“謊報身份混進軍營,待侯爺醒來,程姑娘就等着挨軍棍吧!”
程念微微揚眉,唇角微挑:“對于有功之人不賞反殺,并非明将所為,難道見仁兄認為咱們侯爺是個分不清是非的糊塗将軍?”
見仁一下子彈開,惶恐地盯着她:“程……長史慎言,我可沒這麽說,你莫去侯爺面前告狀!”
程念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
她向見仁打聽到容策在帳內休息,打了一盆溫水端進帳內,悄步行至榻前替他擦臉擦手——他許是太累了,自昨日睡到現在,銀白铠甲還未卸去,甲上沾染的鮮血凝固成奇異的紋樣,似冰天雪地間開出殷紅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