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歡歡喜喜一場婚禮,竟然在眨眼之間變成了生死別離,這讓京城百姓,甚至萬臨其他關注此事的人都極為愕然。
直到那白衣飄逸的男子已化作了一小盒灰燼,平安也自始至終沒有滴下一滴眼淚,平靜得好像在看不相幹的人一般。
但是府裏上上下下都覺得很是壓抑,她越和平常一樣,衆人就越心疼。
當一切處理妥當,塵埃落定,大家才感覺到了平安的變化。她不再開口說話,常常路走得好好的便突然停下來發起了呆。
而到了晚上,她就會去祠堂,帶着長醉簫,什麽也不說,只是一遍一遍擦拭着簫身。好像所有的感情都已經被那人帶走,再也沒有心情,也沒那個力氣去應對別的事。
麻月第二天便醒了,對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一點印象也無,只是想起當時回苗疆遇見本該死去的師父的事。她的師父原來便是鳳娘,也難怪鳳娘偏偏選擇了她附着魂魄。
唐蕭留下的那一封信還是被府中的人看到了,他是魔門幕後黑手的義孫這件事讓所有人在驚訝的同時,也聯想到了滕清的事情。一直沒有主動去招惹的魔門,到底和齊家,不,應該說是平安有什麽深仇大恨?
之前平安倒是有提到過,她落崖的那一次也是魔門下的手,當時似乎是因為擔心平安的醫術會阻止他們的刺殺計劃,這樣看來,魔門似乎是皇甫家的敵人,可為什麽這一次對平安下手呢?
誰都不知道,若是唐蕭真的像他臨死前所說的那樣,在婚禮上對平安拔刀相向,相比于現在自我了結,哪一個會讓平安更傷心。但平安現在這個狀态,說不上不正常,可是就是感覺哪裏出了錯,若是她哭鬧一番,衆人或許便能放心許多。
直到了五月初,梅雨淅淅瀝瀝地下,讓所有人的心情又低落了幾分。連日的陰雨讓空氣裏彌漫着涼意,皇甫佑來的時候,公主府一片安靜。
“平安到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嗎?還是沒有開口說話?”自從唐蕭死去,皇甫佑便時常來公主府幫忙,雖然有趁機而入之嫌,但是現在多一個人都能多一種想法,大家也不排斥他。
“是啊,現在在書房看書呢。”
“我可以去看看她麽?”
手緊了緊,手心握着小小的藥瓶子,皇甫佑走進了書房。平安正安靜地坐在桌邊看書,不時在紙上記錄着什麽。皇甫佑走到她身邊看的時候,卻發現紙上滿滿的都是那個人的名字,唐蕭唐蕭唐蕭……
忍不住伸出手抓住她的筆,平安才終于擡起頭來,詫異地看着他。
皇甫佑眼圈發紅:“你這樣做,他就會高興嗎?你整天不言不語,他就會回來了嗎?”伸出右手,攤開掌心,将那小瓶子送到平安的眼前:“你知道這個為什麽會在我的手上嗎?忘前塵的解藥,是他!是他親手送給我的!”
平安死死地盯着那藥瓶,想奪過來,皇甫佑收回手:“他在那件事前一天來找我,說如果他不在了,希望我能夠想起過去,然後一直一直,代替他陪在你的身邊。”
空茫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平安站起身來,緊緊抓住皇甫佑拿着藥的手。
“你不想讓我喝下這藥麽?”
平安搖搖頭,皇甫佑心中一動,溫聲道:“你開口說話,要我別喝,我就聽你的話。”
她僵住了,卻沒有說話也沒有松手,只是眼中大顆大顆地落下淚來,就像是憑空出來的眼淚一般,一直一直止不住。
雖然大家都希望她能敞開心扉,從唐蕭死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但是這樣在他面前哭泣的她讓人好心疼:“不要哭了,啊,平安。”
空着的手欲去拍她的肩,卻頓了頓,但是現在的平安看起來倒像是在抓着浮木一般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心中下定決心,将平安摟近了懷裏。
“哭吧,把心裏的痛都哭出來。”輕拍着她消瘦了許多,越發顯得纖細的背,“你還有我,還有很多關心你的朋友和家人。”
“蕭……他……他死了……”平安抽噎着,斷續間說出幾個字來。皇甫佑神色微黯:“人死不能複……”說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了,雖然他不是平安,無法切身感受到她的痛,但是對于平安來說,唐蕭是她的未婚夫,是她願意托付一生的人,卻在她滿心喜悅待嫁之時陰陽兩隔。
“我懂的,我都明白,你心中的痛苦。可是,還有很多事必須去做,不是嗎?”望向她哭紅的雙眼,“我認識的平安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孩子……”
她敢愛敢恨麽?如今,還能抓住什麽?
見她若有所思,似乎又要陷入自己的世界,皇甫佑幹脆趁這個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解藥喝了下去,平安阻止不及,只呆呆地看着他。
皇甫佑剛喝下去時并沒有任何反應,但是剛剛開口說話,便昏昏沉沉地倒了下去。這解藥尚未經過試驗,他一口氣全部喝下去劑量也未必對,會有副作用嗎?也顧不得那麽多,地上濕涼,平安便将他抱到了書桌上,為他把脈。
從脈象看起來倒是極為平穩,只是……為什麽會昏倒呢?是自己的醫術不行麽?之前也是,若是能夠在極北的時候就重視一下唐蕭的異狀,或許,他就不用死,或許……
皇甫佑進了書房以後就一直沒有出來,直到傍晚吃飯的時候,侍女來請平安吃飯的時候,看到了眼前的情景。皇甫佑仍然平躺在桌上,一動不動,而平安就握着他的腕脈,伏在桌邊睡着了。
侍女開門的聲音驚醒的卻是皇甫佑,他剛從那一場童年的舊夢中回來,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好的,不好的,與平安的相遇相識相別,全部都記起來了。是她解救了童年時的自己,是自己給了她一世逍遙的承諾。
坐起來,發現平安伏在身邊,仍在睡着,眼角微微殘留着淚痕,手還是緊緊抓着自己的手腕。她一定是累壞了,現在才好好地睡着了。
佑伸手撫上她的額際,将她的鬓發往後捋了捋,精致的眉眼,全然不同于當年的平安,可是她的性子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只是兒時什麽都不怕的平安,如今卻已經被傷得這樣疲憊……
将她抱起,送進她的卧室裏,皇甫佑感覺到懷中的少女竟是清瘦如斯,像一片單薄的羽毛。她的體內卻是蘊含着極大的力量,極大的智慧,讓所有人都望塵莫及。擁緊了懷中的人,若是說之前是應了唐蕭的願望守護平安,現在皇甫佑是為了自己,為了曾經的那個誓言。不管怎樣,一定要讓平安重新敞開心扉,接受自己陪在她身邊。
“陛下,老爺請您去前廳說說話。”
想起以前的事情,自然也記起了其他的人事,當年祈安居的人給了自己多大的照顧,他也全部回憶起來了。
到了前廳,齊盛見他表情間多了一分親近之意,心中微動:“陛下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嗯。”
“記得了多少?”
“全部。”
齊盛點了點頭,表情看不出喜怒:“是麽……不管陛下将來如何抉擇,老夫只能在這裏向你要一個承諾。”
一如一年前,可是之前和自己做約定的人已經死了。齊盛長嘆一口氣:“還是算了吧,人自有天命,緣自有天定,你們兩個人的事情,我們都不會再插手了,就看緣分如何吧。”
皇甫佑聽出他語調中的悲傷意味,但是也知道,感情之事抑或是人生,輕易許下的諾言不能夠兌現,将來才會留下諸多遺憾。但有的諾言,即使可能因為宿命而無法實現,卻必須許下:“我不會放開平安的,哪怕她不會再多看我一眼,我此生也絕不做出傷她的事情。如果她回心轉意,重新愛上我,我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在她之前死去。”
絕不會像唐蕭那樣,一死了之,留下她一個人獨自傷心。
齊盛聽罷回頭看他,眼中有一絲驚訝之色,卻是不敢相信,這個孩子将來能夠讓平安幸福麽?他有這個決心,卻不知有沒有這個命……
門外陰影處,平安将這一切聽得清清楚楚。纖手緊緊攥住了羅裙,她咬着唇,眼中淚水一晃一晃的将落不落,為什麽要在自己已經愛上又失去唐蕭之後,才聽到最初心儀的人如此堅定的表白,一切是不是都太遲了?
之後平安漸漸開口說話,衆人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至少她是願意去恢複了。雖然對死去的人來說是不太公平,但是活着的人不能夠一直沉溺在回不去的過往中。
将精力傾注于恢複萬臨的經濟和朝政之上,皇甫佑因為得了平安的助力,之前覺得困難的事情也都迎刃而解了。現在的他坐在金殿之上,下面站了一幫彙報工作的文官武将,衆人的臉色比之前都好看了很多。平安坐在殿下一側的小案邊,手中執着纖細的毛筆,沉靜嚴肅的模樣讓所有人都不敢懈怠,深怕被一個女子比了下去,雖然這個女子并不是一般的閨閣女娃兒。
萬臨的朝堂前所未有的整齊又高效,這是以前皇甫佑軟磨硬泡都達不到的效果,想來這一次的勢力更疊讓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
也有反對平安這個前朝之人幹涉朝政的建朝功臣,但反對的聲音都讓皇甫佑以各種方式壓了下去。
“臣認為海西道的許多苗寨都是自立為王,也出現了一些陰毒的武林門派,朝廷應當加強對海西的管理,最好能夠取締苗寨自治的現狀。”
“下官不這麽認為,下官倒是覺得,海西道地域複雜,有很多不一樣的文化風俗,若是貿然取締,怕是會起到反作用。只要能夠牽制住各個苗寨的首領,以苗治苗,倒不失為可取之道。”
“這些根深蒂固的東西若是任由其發展,将來必會産生不良的後果,唯有一次下猛藥才能根除。”那個文官為了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話題一轉竟是指向了平安,“聽說清虞公主的未婚夫便是魔門中人,若是能夠根除海西的毒瘤,清虞公主也不必受到賊人欺騙……”
平安還未有反應,皇甫佑首先沉下了臉:“放肆!”
“他說的也沒什麽錯。”平安打斷了皇甫佑的怒氣,淡淡道,清冽的眸子看向發言的官員,“不知徐大人是從哪裏知道本公主的未婚夫是魔門中人的?”
那人一愣:“我……我……”
“呵呵,這空穴來風的話,大人還是不要拿到朝堂上來說的好。沒錯,他是魔門的人,但是你認識他麽?你又何從知道他是好人還是賊人?”
這下姓徐的算是知道這平安公主并不是為他開脫,而是質問他來了,眼神碰到那雙冷靜無波的眼眸,竟是冷汗重重。
平安沒有放過他:“你嘲諷本公主不善識人也就罷了,但是你這樣針對海西道,是跟人家有仇麽?你知道那裏是個什麽情況?你親自去過海西還是認識海西的人?難道就因為一個魔門,就因為他們自古形成的風俗,你便要将同屬一國的百姓一棒子打死不成?!”
徐大人兩腿發抖,在平安的氣勢沖擊之下竟是跌坐在了地上。平安這才轉過頭去:“陛下,徐大人所說的提議也并非不可取,但是還是闵大人的想法更好些,海西的問題并不能操之過急,以循序漸進為佳,但是這是在解決了魔門的基礎上才能談。于公于私,平安都認為,魔門留不得。”
殿中靜得連一根針落下都能聽見,平安的聲音在這一片安靜中回蕩着:“平安請命前往海西,處理魔門之事。”
皇甫佑被她這句話驚呆了,反應過來後當即拒絕:“不行,我不會放你去送死。”
珍視緊張之意溢于言表,所有人都擡頭看着他們倆對視。皇甫佑在平安的眼神中幾乎要退讓,但是仍然撐住了:“你不要意氣用事。”
“平安沒有。請問陛下,若不是平安,您便要送其他人去海西,送死麽?”平安見他面色尴尬,輕嘆一口氣,“平安的命硬得很,還沒有人能輕易讓我就這麽死了。而且我身邊也有海西的孩子,熟悉環境也快些。”
“此事延後再議,今日便不再提了。”皇甫佑使出最後一招,平安也知道讓他一下子決定是不可能的,也就不再勉強,坐回了原位,衆官員才覺得金殿中的空氣又流動了起來。以後這兩個人要是再對上,他們還是躲得遠遠兒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