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走在臨安街上,唐蕭卻有些心不在焉,婚期越近,心中那種讓他不舒服的感覺就越甚,唐蕭自己也不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
不知不覺走到了綢緞莊門前,唐蕭擡頭看了一會兒匾額,便聽見裏面小順喊自己:“老板,您來看定制的婚服麽?已經做好了。”
“拿過來吧,我順便帶回去。”
“好咧。”小順應着聲兒,便進去取衣服了。唐蕭走進鋪子,這個是他努力過的地方,雖然平安算是家大業大,但是因為堅信着愛情,他從來沒有感到過自卑。但是現在,一想到可能會做出讓平安難過的事情,心裏就好痛苦。
小順捧着兩個裝飾精美的大木箱子出來時,唐蕭愣了一下:“這是?”
“裏面有衣服和鳳冠,還有不少配飾什麽的,看着大,但是不重……老板你一個人拿回去未免不好看,小順再給你找輛馬車?”
“麻煩你了。”
黃昏的時候,唐蕭駕着一輛小馬車,回到了公主府,倒是沒人注意他搬了兩個箱子進屋。到了他自己的房間,唐蕭将木箱打開來,豔麗而不俗氣的婚服映入眼中,尤其是平安的那一件,清逸灑脫,火紅的紗質長袍,銀色的束腰上是繁複而不累贅的鳳紋。鳳冠一改之前,與烏籮所用又有所不同,十三串紅藍相間的琉璃珠子垂在後面,前面是半遮了臉、只會留下一雙靈動眼眸的牡丹面紗。
“平安……”
晚上沐浴的時候,唐蕭發現胸口的金翅蠱蟲不見了,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對于蠱王金翅,唐蕭只是以前在苗疆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見過。中了蠱的人,只說是與金翅同生同死,卻不知道具體的症狀如何。
未知的魔咒躲在暗處,而唐蕭現在只能夠聽由天意。
洗完了澡,在後園裏晾頭發,曬月光,聽着有小小的腳步聲自遠及近。唐蕭沒有回頭,任由那人蒙住自己的眼睛:“猜猜我是誰?”
輕笑一聲,唐蕭抓住那兩只小手:“自然是我們可愛迷人,聰明伶俐的公主殿下,也是我最愛最愛的平安。”
平安笑着繞到他前面,坐在他對面:“還有一天就要告別獨行俠的生活了,你會不會緊張啊?”
唐蕭點點頭。然後看見平安露出了如今極為少見的狡黠笑容:“蕭,我們悄悄出去玩吧。”
“去哪裏?”
“嗯……你決定。”
唐蕭想了想:“你等我片刻。”轉身回屋取出了長醉簫,拉起平安的手便合力從院牆上溜了出去。平安已經和青部的幾個守衛打了招呼,就算是光明正大出門也沒關系的,現在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配合着主子和未來男主子的游戲。
用上輕功,就在人家房頂上飛來飛去,周轉了一刻鐘左右便到了目的地。
“這兒晚上有點兒黑。”唐蕭不無遺憾,黑夜中平安聞言,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從束腰裏,取出了四個圓滾滾的東西,發出柔和的白玉色光芒,照亮了周圍方圓五米的地方。見唐蕭驚奇地看着自己,平安得意一笑:“我就想到是這裏了,當然也想到這兒晚上黑魆魆的,反正這幾顆夜明珠平時也用不上,這時候用剛剛好。”
他們倆共同想到的地方就是安國寺後山的竹林,他們定情的地方。對于唐蕭來說,這片竹林之于他就像重陽坡之于皇甫佑那般意義深刻。
柔光悠悠,在小小的竹亭裏,唐蕭執着長醉簫,吹奏了一首曲子,悠揚的旋律倒是平安聞所未聞的,只是其中綿綿情意刻入骨髓一般如影随形。
“這是什麽曲子?”
“這是我們苗疆的男子向女孩子示愛時的曲子。”直白的話讓平安耳根子發燙,只得轉移了話題:“你這曲子用簫吹還嫌悲傷了些,你用葉子吹。”
唐蕭便聽話的将這首曲子吹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永遠不會膩,永遠不想停止。
“不許吹給別人聽了。”
“嗯,不會再有別人了。”
此時此刻只有咱們兩個人,不會有別人,哪怕只有此時此刻而已。
這一晚,唐蕭做了一個不一樣的夢,夢見金翅蠱蟲嗡嗡的繞着自己飛,然後,自己的身形漸漸消失,金翅反而變成了自己的模樣,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來,他無聲地說着什麽東西,唐蕭再想看清他的口型時,卻醒了過來。
已然是拂曉,公主府中熱鬧非凡,唐蕭卻感覺身處寂靜的地方。桌前逆光坐着一個女子,唐蕭走到她面前,卻發現是麻月,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裏,只是好像看起來很孤單的樣子。她在追憶着,唐蕭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也許不是麻月。
“你到底是誰?”
“麻月”低低地笑出聲來,轉頭面向他,一雙眼睛深邃的好像無底的深淵:“我的好孫兒,連祖母,你都認不出了嗎?”
唐蕭心中猛地一痛,跌坐在了地上。麻月,不,現在應該是鳳娘,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唐蕭:“這才過了多久啊,我的孫兒就要娶親了,還是當驸馬。”
“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不過使了個借魂大法而已,你祖母一向身體不好,你不是知道麽?”麻月在屋中踱起步來,俨然就是鳳娘的模樣,“每年只能出來一次太麻煩,那齊平安又事多,到處跑來跑去,為保證計劃順利,只能派一個随時跟着她的人了。”
“我?”
“真聰明,你應該也發現了吧,你身體裏的金翅。那可是祖母在你小的時候就送給你的禮物,你不愧是我最疼愛的孫兒,果然不負祖母的希望啊。”鳳娘小聲笑着,“你不知道,我看見你準備與那死丫頭成親的時候,我有多高興,哈哈,我多年的願望終于就要實現了。”
“你不反對我們……”
“我為什麽要反對?我就是要讓那個丫頭高高興興地準備跟你成親,然後,讓你在婚禮上親手殺了她。”
體內有什麽東西與她的話産生了共鳴,唐蕭只覺得腦子一空,險些便失去了意識。
鳳娘冷笑數聲:“本來只想殺了她了事的,誰知她便是那老賊的孫女,你祖母我便想出了一個報複老賊的好辦法,讓他的孫女兒來重蹈我的覆轍,呵呵呵呵……”
祖母與前朝那個老皇帝有什麽仇恨嗎?
“我要讓她穿着嫁衣,被最愛的人背叛,抛棄,讓她成為衆人的笑柄!”她是不是已經瘋了?唐蕭不禁這樣想,但是下一秒,鳳娘已經湊到了他的面前:“你應該知道的吧,只要你完成了任務,你就會和金翅一起活下去,你是我教出來的好孫兒,應該會乖乖聽祖母的話的吧。嗯?”
鳳娘頂着麻月的臉出去的時候,唐蕭的眼神一片茫然,似乎是完全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一般。
平安看見麻月從蕭的屋子裏出來,很是疑惑,這麽早,他們有什麽事麽?推開唐蕭的屋子,卻看見他坐在地上,不知在看什麽,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進來。
“……蕭?”試探着喊了一聲,唐蕭卻是已經回過神來:“平安?”
“嗯,你怎麽坐在這兒?”
唐蕭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是夢游了麽?我有這毛病的話,你會不會讨厭我?”任她拉自己起來,唐蕭的目光緊緊跟着平安,看得她有些臉紅。
“放心啦,我是大夫,你若是真的夢游,我是能治的。對了你知道剛才麻月進來做什麽麽?”
“麻月?不知道啊,她來我的房裏做什麽?”唐蕭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平安,你不會誤會什麽吧?”
平安還真沒想到這一點,現在看他這麽緊張,方才的擔心倒減輕了不少:“沒有啦。蕭,我信你,我就要嫁給你了。”
“嗯,平安,我好高興。”唐蕭又露出一口白牙,笑得陽光燦爛。平安作勢擋住眼睛:“好大的太陽。”
鬧了一會兒,平安轉身開門:“我去叫人幫你打點熱水。”
唐蕭點點頭,目送她離開,燦爛的笑容才漸漸暗淡。趁着人還沒來,在桌上鋪好了紙,就着昨日的陳墨,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将之壓在了油燈下面。
除了黃昏時要拜堂,還有一些頗為繁複的程序。平安換上了由唐蕭親自設計的鳳冠婚服,畫了十六年來最瑰麗的妝容,即使戴上了面紗,也掩不住她的天姿國色,腹內芳華。唐蕭已經去了祈安居,他會從那裏出發,騎着高頭大馬,駕着花車帶着彩禮,一路敲敲打打來到自己的身邊。
這便是要嫁為人婦的感覺嗎?平安撫上撲通撲通亂跳的心髒,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京城的大街小巷也都轟動了,今日是清虞公主出嫁的日子,當年齊子漁迎娶三公主時的彩禮,還有泰王殿下迎娶蒼雪的公主時的場面,那可是羨煞了京城的一衆姑娘小夥兒。
平安的好友們,蒼雪的幾個人,還有萬臨的皇子都已經齊聚在了視界最好的高點,就等着看新郎官過來。
然而衆人等得茶都涼了,城南的祈安居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眼看吉時都要過了,這是鬧哪般?
祈安居的人急的火氣都快上頭了,豐厚的彩禮能一直從祈安居排到安國寺,但是就是突然找不到了新郎官兒唐蕭。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派了青雲快馬加鞭趕去公主府。
“什麽叫他不見了?”平安十指微微一顫,扣住了身邊的錦緞。想起這些日子唐蕭的反常,還有他今天早上惘然的樣子……他一直有事瞞着自己,但是自己總是認為不問就是最好的,他到了這個時候卻選擇了逃避。
快步走進唐蕭原來住的房間,進門就看見了桌上的東西。長醉簫靜靜地躺在桌面上,訴說的是被主人遺棄的悲涼,油燈下壓着一張紙。平安抽出薄薄的宣紙,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
“我最愛的最愛的平安,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平安輕輕念了兩句。耳邊仿佛是他溫柔的聲音在訴說:“但是我不得不背棄我的承諾,抛下你獨自離開了。”
“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不是祖母的義孫,不是聖門的人。或者即使明知道會失去與你在一起的快樂,也不要與你相識相愛。”
“平安,你還記得我們初見的那一天麽?其實追殺我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祖母,和平日裏讓我快樂無憂的聖門。我也是剛剛知道,原來我的體內在很久之前便被種下了蠱,一旦接受了命令便不死不休的蠱。我和你的相遇原來不是偶然。”
不是偶然,那是什麽?那又是什麽蠱,逼得你不得不離開!
“平安,我将忘前塵的解藥給皇上了,雖然我不能在你身邊保護你,包容你,愛你,但是我相信皇上會代替我陪着你的。”
笨蛋!混、蛋!你憑什麽這樣決定我和誰在一起?!憑什麽!我只要你!我……
“祖母用借魂大法附在了麻月的身上,她就是魔門的幕後主導,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情了,我最愛的……”
平安将宣紙揉成一團,緊緊捏在手中,眼淚直直地從眼眶中墜下,砸在了桌面上。
“公主……公主,你去哪裏啊?公主!”
平安将頭上的鳳冠取下,往龍玦手中一塞,腳步移動之間,衆人只看到一團紅影從身邊掠過,屋中便已經沒有了平安的身影。從洛青雲手中奪下缰繩,平安飛身上馬,“駕”地一聲已然奔出丈餘。
在高處等待着的皇甫佑等衆人只聽見清脆的馬蹄聲飛快地由遠及近,卻是從公主府往祈安居的方向去,馬上是一個穿着火紅嫁衣的女子,烏黑如墨的長發散開在身後飛揚,豔美無雙的容顏此刻因為化了妝彩,更是如同神女下凡。只是驚鴻一瞥,她已經沒了蹤影。
她這般急匆匆地是趕去哪裏?衆人都在疑惑着,皇甫佑卻突然想起了昨日唐蕭來找自己時說的事情:“糟了,唐蕭出事了!”說話間也匆匆下樓找馬前往祈安居,其他人自然也是立刻跟了上去。
平安到了祈安居,停都沒停就往後山奔,他一定在那裏,他一定是在那裏……“唐蕭你個大笨蛋,你敢不在那裏,我洛平安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追回來。”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平安緊緊咬着嘴唇,又揮了一下馬鞭。
到了竹林,平安翻身下馬,向着竹亭一路狂奔,隔着一段距離便聽到了斷斷續續的葉笛聲,再也忍不住眼淚,加快腳步,直到終于看見那個坐在竹亭的欄杆上,吹着葉笛的人。他一身白衣,背對着自己,吹的是昨晚的那首曲子,一遍一遍的吹,似是吹得累了,停了一會兒才繼續吹。
“蕭……”
葉笛聲驟停,那人渾身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回過頭來。
“蕭,為什麽……不來娶我?”
其他人趕到的時候,平安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他的身邊,似是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東西:“為什麽?為什麽?這是什麽,嗯?”手指觸上刺穿了唐蕭心髒的短劍柄,卻被唐蕭輕輕握住了:“你還是來找我了。”
“你不該在這兒吹笛子,你應該和我拜堂以後,一首一首吹給我聽才對,你在這兒吹,我怎麽聽得到?”
“平安,我的平安,你今天真的好美,你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子……唔……”唐蕭口中嘔出一口血來,“這蠱王真的很厲害,我都這樣這麽久了,它都還沒有死呢,它不死,我就不會死。”
輕輕将右手撫上平安的臉,像他平時那樣深情地望着她:“祖母下的命令是,在成親的時候背叛你,抛棄你,然後殺了你。我怕我鬥不過蠱王,就先下手為強了……防止它太過頑強,我特地用了些力氣……把自己和它一塊兒釘在了柱子上。這樣,我就不會傷害你了……咳咳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青灰,平日裏清俊的眉間已經籠上了死氣。
“平安,你只要記住有這麽一個人愛過你就好了,不要記得太深……不要一直忘不掉……咳。”
“不要再說了,我救你,我能救你的,我能救活你的。”平安指甲在手腕上一劃便破開了口子,想放出心脈血卻被唐蕭緊緊地握住了手腕。他搖了搖頭,仍是癡癡地看着平安,唇角帶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你忘啦,你受過傷,明年才能……咳咳咳……而且,我的血氣已經被金翅蠱蟲吸食光了,你救的不是我,是蠱……”
看着哭花了妝的平安,唐蕭心疼地為她擦掉眼淚:“不要哭,本來只想靜靜地在這兒死去,但是現在能夠正式跟你告別……我真的好開心……唔……我有點冷,平安,你抱抱我好不好?”
泣不成聲的平安避開那柄短劍,緊緊地抱住了這個“偶然”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偶然”地愛上自己又被她愛上的大男孩,這個用盡力量保護自己的唐蕭。
唐蕭感受着暖暖的擁抱,閉上眼。眼中滑出一滴眼淚,尚未到達那微笑的嘴角,便已經停滞在了這一刻。與此同時,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觀的麻月腳一歪便昏倒在地。
周圍一片沉寂,平安松開了唐蕭,臉上僅餘了淚痕,再無一滴眼淚。抓住釘在他心髒上的劍柄用力拔出,将他如初見時那般打橫抱起。經過涕淚漣漣的衆人時,平安顯得異常的冷靜,一如當時在極北聽到兄嫂死訊的時候:“走吧。”
生為背叛,死當別離,他終究選擇了後者。鳳娘是蠱王的血飼者,因着蠱王的死,她再也維持不了借魂大法,反而深受其害,回歸原身後便嘔血數口。
“癡兒……為何都是癡兒……”鳳娘衰老的聲音無力地一遍遍重複,“癡兒啊……”
作者有話要說:寫的時候用了一堆面紙,不知道親們看的時候會不會桑心啊,今天心力交瘁,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