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然而皇甫淩是鐵了心想要解決平安和清門這個心腹大患,整整三個月的時間,調查非但沒有絲毫停滞,反而愈發地密集強硬,發現有可疑的人便抓起來詢問。
到了八月底,皇甫淩做出了一個決定,即緊閉城門,派遣了軍隊一個城一個城地排查。萬臨上下人心惶惶,但是了解齊家和平安品性的人心中都有極大的不忿,加上皇甫淩三番兩次被身邊最信任的人背叛,性格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有了變化。
其他人不知道,每日與他見面,不得不親自代他下達政令的皇甫佑最是清楚。突然間就會發脾氣,突然間就會打罵宮中侍衛,對待可疑的人嚴刑拷打,傷及了幾個無辜之人的性命。
然而即使是這樣,他也找不出一個清門的人,倒是皇甫佑覺得,以清門人對平安的忠心程度,即使是清門的一員,就算是被拷打致死,大概也不會暴露平安的位置。
朝廷中幾個江北道的都被軟禁了,但是其中只有林益民一個人是紫部的,其他的紫部當年都是以別的郡府的名義參加大舉的。現在每天都會有一個官員被提審,然後奄奄一息地回來,林益民很是惱火,這個淩帝如今竟是如此手段毒辣,将這些真心為他做事的人毒打成這樣。
“林大人,到你了。”獄卒有些不忍道,這些天,這些個皮嬌肉嫩的文官一個個被打成皮開肉綻,又問不出個什麽東西來,這個向來清廉溫厚的林大人大概也難逃此劫。
林益民大概猜到自己即将面對的是什麽,正在想應對的方式,是應該表現得有骨氣一點,還是求饒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呢?平日裏自己的性格一向是以一身傲骨示人,還是秉承一貫的風格吧。
逼供的手段頗為殘酷,林益民真的要佩服自己,在被蘸了鹽水的鞭子抽打之時,竟然還能想到這些來自我調侃。
“我什麽也不知道,你們如此對待我一個讀書人,這世上還有公道可言嗎?”冷冷地盯着執行的人,林益民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憤怒。
那獄卒嘆了一口氣:“前面幾位大人也是像您這樣破口大罵,他們的樣子想必您也知道了,你要是了解些什麽,就說出來吧,也好省些皮肉之苦。”
“都說了我什麽也不知道,嗯……”緊咬了牙,繼續道,“我林益民一向說一不二,說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您就發個毒誓,說若是你隐瞞了什麽,齊平安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咱們也就可以放過您了。”林益民心中一冷,雖說自己并不迷信什麽東西,但是要他空口白牙的詛咒自家小姐,這也是做不出來的。但是不說的話,怕是他們必定要問出些什麽來。終于心生一念,這個方法倒是可以兩全,既保住了小姐,又免得受皮肉之苦。
“你們竟是要這樣逼迫一個讀書人。”
那獄卒聽他這樣恨恨說了一句便沒了聲,等了一會兒也只垂着頭沒有動靜,用鞭子挑起他的臉,竟是已經咬舌自盡了。
得知這個消息,皇甫淩将手邊的杯子狠狠砸在了地上,碎片四處飛散,飛進了那傳信之人的眼中,聽得殿中慘叫一聲,侍衛在淩帝發怒之前便将那人扔出了金殿。
死寂一片,只聽得皇甫淩自己的呼吸,是了他身邊誰都沒有,他珍愛的人,一個一個站到他的對立面。是他皇甫淩的錯嗎?是他做錯了嗎?
“不,我沒有錯,我一顆心全給了她,全給了她……齊平安,是你讓她背叛我的,只要沒有了你,媛兒就會一直在我的身邊了。”空曠的金殿中,幽幽回蕩着他的冷笑聲,歇斯裏底。
而此刻,平安等人已經離開了鳳鳴鎮,要封關的消息平安先一步從清門的探子那裏得到了,趕在封關之前離開是必然的。而平安沒有多加猶豫,決定前往極北。
一來極北地界開闊,又屬于苦寒之地,尋常在南方呆慣了的士兵也會束手束腳,很難尋找。二來雖然平安不願陷師門于險境,但是如果去那裏,以後如果能夠出關離開萬臨也會方便一些。她相信皇甫偵不會翻臉不認人,一定會讓自己過關。
爹爹他們極善于掩藏,又有諸多清門的人陪着,應該能夠順利騙過那些追兵。平安擔心的卻是齊子漁一家三口,他們向來沒有吃過苦頭,又帶着小孩子,淮南是自己長大的地方,卻也是很危險的地方。若是他們有什麽不測……只能期想皇甫淩對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尚有一絲憐憫。
龍玦和麻月卻沒有跟來,麻月不知為何突然生了病,整日昏昏沉沉地睡着,龍玦便留下照顧她。他們本就一直是在暗中保護的,皇甫家的人都不認識他們,就算留在鳳鳴鎮也沒什麽危險。反是若硬要跟着去極北,反而容易加重病情。
從鳳鳴鎮一路往北,騎馬一天便能看見積雪,越往北越冷,直到後面厚厚的冰雪覆蓋原野,哪裏還看得出現在才剛剛入秋?
唐蕭不耐寒,平安便與他共騎一匹馬,用內力給他保暖。這樣行程變慢了一些,好在時間富餘,等平安到達綠洲的時候,并沒有追兵出現在視線之中。
平安的突然到來讓冰極門上下又驚又喜,師祖母抱着她打量半天:“乖孩子怎麽瘦了?在京城吃得不好麽?”
揚起燦爛的笑容,平安倚在師祖母暖暖胖胖的懷裏:“平安現在正在逃亡,皇帝在追殺我。”
衆人大驚:“這是怎麽回事?”
将事情一一說來,師門中人先是驚訝萬分,然後将平安緊緊摟住:“原來你是清玄太子的女兒,淩帝竟然如此狠心,想對你趕盡殺絕,孩子放心,有我們在,絕不會讓他們動你一根汗毛。”
總算可以暫時安心一下了。平安輕舒一口氣,師祖母将目光轉向身邊的唐蕭:“這孩子是?”
“他叫唐蕭……我們,決定等這件事平靜下來一點就成親。”
冰極門的人又圍着唐蕭打起轉兒來:“這孩子倒是一表人才,看上去也是個好孩子,就是渾身冰冷,是不習慣這兒的溫度吧。”
“在下是海西道出來的,極北是冷了些,但是能夠陪在平安的身邊,我到哪裏都無所謂。”
“好好好,真好。”師祖母笑開了花,轉向了自己的孫子冰玄末:“蕭兒怕冷,你教他些禦寒的法子,別凍着我未來的徒孫女婿。”
這裏的淳樸和久違的安寧讓一路奔波的衆人都感覺到了突然放松下來的疲憊,花自棄見他們眉間的疲色,開口道:“你們先去玄池泡個澡吧。”平安看向他,唇間勾起一抹壞笑:“多謝師娘關心,蕭,符寂符離,還有銀輝哥哥,你們先去吧,泡過玄池水會暖和很多,也利于舒解疲乏。我先陪師祖母他們聊聊天。”
自棄瞪她一眼,也沒說什麽,畢竟這兒是冰極門,他自己的家,就算愛的是個男人,他也覺得無所謂了。
待他們幾個都走了,師祖道:“平安,将你手腕伸過來,師祖給你看看。”
知他是要探查自己的武功,平安不忌将脈門送到別人手裏。他把了一會兒脈:“你這武功倒是回來了,還有更上一層樓之感,只不過你氣血頗虛,是不是受過傷?”
“嗯,之前被淩帝派人刺殺,因着當時放了心脈血,便中了招。”見師祖母擔心的樣子,平安笑着補充,“但我現在沒事了,頂多體虛了一點兒,延時到明年年底都不再放出心頭血,就不會有什麽危險的。”
“你這起死回生的本事雖然厲害,但是世間萬物都是有因果輪回,有取舍的,你還是不要亂用吧。”嬸娘是信奉因果之說的,此時聽她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由得多說了平安幾句。
“知道了,嬸娘。”乖乖地點頭,平安突然想起什麽,轉向了冰無絕,“師父,上次你去京城走得匆忙,平安還沒能有機會和師父在較量較量的。師父,請賜教。”
之前在雲際城打的大刀因為走得匆忙,便沒有帶上,平安也暫時用不着那柄大而無鋒的刀了。而寒冰劍是神兵,萬一折斷了師父的愛刀就不好了。平安借了玄末的佩劍,向師父擺了個“請賜教”的姿勢。
兩個高手的對決自然是足以令風雲變色,那四人泡完澡換上厚襖出來的時候,平安和冰無絕打的正歡。什麽才叫真正的刀光劍影,皚皚白雪為背景,兩個白衣人在刀光之中隐了身形,仿佛兩道流雲閃電,帶動着周圍的風塵圍着他們轉動。
兩人最終停下時,冰無絕的刀停在平安的頭頂,平安的劍抵在了冰無絕的喉間,平手。
“師父已臻了第十重了麽?”
“嗯,月前剛剛。”
“平安看來真的是疏于習武了,師父寶刀未老,厲害厲害。”
衆人都和樂融融地笑起來,平安的到來又一次将鮮活的血液注入了冰極門。然而衆人都知道,表面上開心的少女心中有着放不下的東西,這在與她交手的冰無絕眼中看來最為明顯。
吃了晚飯,平安在練功的山洞中靜坐了一會兒,稍稍消化了剛吃的“補血”的雪蓮羹,這才走出山洞。剛出去便看見唐蕭手中拿着什麽東西在等自己:“蕭?”
“平安你出來啦。”他揚起笑來,臉上有些微紅,将手中的……衣服遞過來,“這是嬸娘叫我拿給你的衣服,讓你去泡泡澡,暖暖身子。”
“哦,好……蕭,你臉紅什麽?”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熱熱的。”
“熱熱的?”在極北?唐蕭這麽不耐寒,怎麽會感覺熱?伸手搭上他的脈搏,卻什麽異樣也沒有察覺出來,“你從什麽時候這麽覺得的?”
“前幾天,在鳳鳴鎮的時候有這樣的感覺,我以為是天氣還有點熱。但是過一會兒就會好了。”唐蕭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平安不用擔心我的,快去洗洗吧,說不定只是因為我不習慣這兒的溫度才會這樣的。”
把了脈卻什麽也察覺不到,他的脈搏穩健,倒是健康得很。難道真的是自己多想了?
目送平安離開,唐蕭臉上的笑容才漸漸收斂,心中有一個不祥的預感,但是又因為沒有更多的症狀而無法确定。希望這只是自己一時的水土不服……
平安泡了個澡,精神舒爽地出來時,唐蕭果然已經恢複正常了。他一個勁地叫平安安心,倒是把她逗笑了。極北的晚上很冷,大家基本上都窩在屋子裏不出門了,門外寂靜一片,只有風雪的聲音呼嘯如笛。
唐蕭躺在床上,只想着平安這些日子的擔憂之色,自己不能再出什麽狀況,讓她擔心。左右無事,明天便讓平安教自己清蘭長賦的簫譜吧。
第二天,唐蕭便向平安要了簫譜,反複地練了,不過兩三日,便吹出了屬于唐蕭的風格,吹得勾人淚下,萬物同悲,吹的心中雲起,前事如昨。他再次站在雪原上吹起這清蘭長賦時,平安忍不住拔出了寒冰劍,在那萬丈冰原之上與他琴劍相和。
冰極門的人都聚在了周圍,被眼前的美景驚呆了,反射着柔軟日光的皚皚白雪,一身銀色冰狐裘袍的男子長發揚起,手中執碧竹形狀的玉簫,吹奏着驚世的曲調,雙眸中卻只映着在他眼前舞動着的紅衣女子。一身輕柔的火紅紗衣,劍影微寒,如夢如幻,黑發随風而動,姣如游龍,驚鴻一現的笑靥,只對着那吹簫人黛眉輕展。
所有的其他人都是局外人,在這世界中的只有他們兩個,再無其他。
當晚,符離就着少許的墨,在紙上勾勒出了兩個人來,沒有顏料,便暫不上色。他們那一瞬間的驚豔,早已被深深可在腦海之中。當年他們兄弟倆還有龍玦麻月一起跟着滕清來到京城參加大舉的時候,平安還只是個無鹽女孩,如今卻如化繭成蝶一般,有着史上最驚人的美麗,可是現在的他們卻是死的死病的病,流亡的流亡。符離一向是性格最軟的那一個,也是最為敏感的那一個,每每看着這些世事的變遷,心中的悲傷就止不住。
平安,一定要撐下去,一定要撐到風平浪靜的那一天。到那時候,你一定還要能這樣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