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萬臨十五年二月十五,京城人的茶餘飯後都在談論即将返京的原太子殿下皇甫僖。這個原本是第二權力掌有者的年輕人,自從七年前被流于海南道,就一直沒有踏入京城一步。但是平安從清門得到的消息是,皇甫僖在海南道混得還不錯,和紫蘇一樣以經商為生,也成為了一個富商,建立了一個莊子叫做平蕪山莊,倒是一直沒娶妻。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将那些上門求親的人都打發了回去,甚至有傳言說他是斷袖之人,這才遲遲不娶妻。
這個頗有些傳奇色彩的人即将回京,連平安都有了些許期待。倒不是因為他的傳言如何離奇,而是心中有些難解的疑問。
下午,從海南道遠道而來的皇甫僖終于踏進了城門,因為曾經犯下大逆之罪,雖然是庶民,在別處可以與庶民同等待遇,但是一旦如今便有諸多限制。比如,明明隊伍中有許多馬匹,卻都只是牽在後面,所有人,包括皇甫僖都步行進入皇城。平安就坐在巧香樓二樓靠窗的位置,剛好可以看見進入京城的隊伍。
皇甫僖的表情極淡,會許是因為七年的流放生活和劇烈轉變的命運讓他看淡了一切,那雙深深的眼眸,只在京城的那一刻有微微的波動,随即恢複了平常。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平安感覺自己看到的這個皇甫僖身上再沒有了七年前的抑郁和陰沉,反而有了一種清風般的氣質。這樣一個人應該會有很多人喜歡了才是啊。
平安站起來,在衆目睽睽之下飛出巧香樓的窗口,輕盈地落在了皇甫僖的面前,仍作了以前的打扮,這讓皇甫僖一下子認出了眼前的人:“齊平安?”
“好久不見了。”平安見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不禁勾起嘴角,“多年不見,公子的氣質出衆了許多。”
“齊姑娘找僖有何事麽?”
“是有一些事,進宮也不急于一時,不如随平安到樓上喝杯茶吧。”
皇甫僖點了點頭:“好吧。你們先将東西送入宮中。”
重新回到樓上雅間,平安摘下了覆面之物,皇甫僖看到那張臉時有一瞬的驚訝和失神,但很快便回過神來:“齊姑娘原是這般好看的。”
“公子喝什麽茶?”
“未若西湖龍井。齊姑娘莫喊我公子了,叫我永卿就好。”
“好,永卿也不要總是姑娘姑娘的叫我,大家都叫我平安。”點了一壺西湖龍井,平安一揮手将門緊緊關上,這才擡眼問道,“今日平安是有事相詢。”
“直說無妨。”
“那我便直說了,之前與永卿你謀事的是魔門之人嗎?”
皇甫僖一愣,眼中閃過瞬間的異光,但還是回答了:“我也是在祭天之日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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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們可有什麽标志或者特別的打扮......”
“在府中與我商談的是個全身裹着黑衣的人,看不見臉。只知道他們有個主人,似乎在他們的心中地位極高。怎麽,魔門又出現了?”皇甫僖似乎想到了什麽,一皺眉,“說起來,之前你墜崖的事情也是因為魔門......”
見平安露出詫異的表情,皇甫僖頓了頓,接着道:“那黑衣人想殺你似乎是因為只有你可能解得了他們的毒,為防止你阻止他們的刺殺計劃。現在想來,我也是被算計的人中的一個,只怪我當時鬼迷了心竅。”
“如今前事已經過去,你也不必太過挂心了。倒是此次相見,平安真心覺得永卿是坦然随心的。”
對于這個女孩子,皇甫僖說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只是因為對她特立獨行的個性感到驚奇。如今因為心境變化了許多,即使與她談論不光彩的過去,也并不會覺得很尴尬。
但皇甫僖不經意看向平安的眼睛,卻發現了深掩在其中的一絲痛意,看來她如今竟是有了憂心之事。
“這樣的你讓平安有些羨慕。不瞞你說,我的朋友死在了魔門中人的手裏,而我竟毫無知覺。”平安垂下眼眸,“這紅塵俗世,我避之不得,只能涉足這趟渾水了。”
“你會得到幸福的。”皇甫僖輕聲道。
或許相逢正好,平安是由衷地欣賞現在的皇甫僖,能夠很放松地一起聊天的人就算的上是朋友了吧。
“還有一件事,我有些好奇,你為何尚未娶親呢?是還沒找到喜歡的人還是……”平安忍不住八卦了一下,騰清的事有了眉目,那種全然沒有頭緒的煩躁也好了很多,現在還是有開開玩笑的心情的。
皇甫僖一笑:“你也覺得我有龍陽之好?”他轉頭看了看斜歸的太陽,“我只是尚未遇到命定中人而已。”
命定之人麽?平安會心地一笑,自己又何嘗不是在一路尋找。
皇甫僖看向窗外,良久輕聲道:“還記得小的時候,爹和娘雖然并不親昵,卻也相敬如賓。娘親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抱着我聽姐姐彈琴,那是我最懷念的日子。”他的臉上有淡淡的追憶,眼睛仿佛透過時空看向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小院。平安突然想起當年在巧香樓皇甫偵的表情,竟也是同樣的追憶。
送別了皇甫僖,平安也向祈安居的方向走。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看向一個小攤,攤前站着兩個人。
雲葭被皇甫佑輕輕摟着,在攤子上挑挑揀揀,不時将簪子比在發上,似乎是在問佑好不好看。
皇甫佑拿起一枚青色的玉簪細細地看,雲葭瞥了一眼,搖搖頭:“顏色太淡了,我不喜歡。”從他手中取下,又放回原處。然後蹦蹦跳跳地往別處走了。皇甫佑沒有立刻跟上去:“這枝我也要了。”丢下足夠的錢,這才跟過去。
平安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失落還是難過,他們都曾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如今在一起了,自己是該祝福還是該難過……
唐蕭的綢緞莊就在附近,平安突然想去找他說話。情絲館,紅色的字飛舞着一般,張揚而纖柔。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發現不少人來來往往,看來生意不錯。舉步進去,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給幾個少婦介紹新布料的唐蕭,跑堂的想喊,被平安止住了。輕輕地轉到唐蕭身後,探了頭看他介紹。唐蕭只覺得一陣熟悉無比的藥香竄入鼻中,口齒微微一打愣,低頭一看,心愛的少女就在自己身邊,一雙明眸帶着戲谑的笑意。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全身的血液都喧鬧着,扔下這些布,把她抱進懷裏吧,如此地喧鬧着。好在唐蕭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心,冷靜地解決了面前的幾個花癡婦人,這才轉過身來:“平安。”
平安每次見到唐蕭都莫名的感到親近,從溫泉邊救了他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想過放着他不管。
“你什麽時候打烊?”随手拿起一匹布在唐蕭身上比了比,唐蕭輕輕拉住她的手,将布拿了放回原處:“這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給小順。”伸手取下平安的面紗,“咱們手現在回去還是出去逛一逛?”
小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仙女兒,直到被老板敲了腦瓜子才反應過來。
“出去轉轉吧,從騰清去世,心裏一直壓抑着。今天終于得到線索了。”平安壞心地對着小順笑了笑,如願地看見小家夥又呆滞了。
唐蕭無奈地揉了揉平安的頭發:“你呀。”
唐蕭和平安難得一起出來閑逛,之前在淮南,皇甫佑總是形影不離地跟着。唐蕭不喜歡看着平安時時為了他人而失落傷感的樣子,他最喜歡的是她看着自己笑的樣子。
“我終于證實了滕清是誰殺的。”
“是嗎?那你的心裏此刻會不會舒服一點?”唐蕭輕輕晃了晃平安的手,“既然知道了兇手,就稍微開心一點,逝者已去。”
“嗯。”平安對着唐蕭點點頭,“等我找出魔門的那個罪魁禍首,滕清九泉之下若有知,也會開心的對不對?”
唐蕭此時聽到“魔門”二字已是心驚不已,加上平安似乎極為痛恨魔門的樣子,更讓他手腳冰涼。祖母究竟在做些什麽?派人追殺自己也是,莫名地殺了滕清也是……滕清之前對自己的勸告,難道真的是必然的結局嗎?可他不敢冒險說出自己的身份,他貪戀着平安身邊的溫暖,況且自從祖母對自己下達了追殺令,自己就不再是聖門的人了。
“蕭,你在想什麽這麽出神?手也這麽涼。”不放心地按上唐蕭的脈搏,卻又什麽也診不出。
唐蕭反手将平安的手握回手中,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我沒事,不用擔心我的身體。聽橙靈說巧香樓有一種從南洋運來的辛辣香料,咱們去嘗一嘗吧。”
走進巧香樓,卻又一次遇到了尚未回府的佑和雲葭。他倆進來的時候,一樓的食客都看呆了,這女孩如同仙子下凡,男孩勝過竹林清風,走到哪裏都是一流的人物。皇甫佑目光在轉向平安與唐蕭牽着的手時,心髒又是狠狠一抽。想把她奪回來……這樣的念頭一閃現就吓到了皇甫佑,就不論自己不該奢望這些,但就是奪,也不該是奪回來,她本就不屬于自己……
平安又看到他們,又少不了正常的禮節,便和唐蕭一起走過去:”太子殿下,雲姑娘。”
“是齊藥師和唐公子啊。”他這樣說了一句,便轉過眼不再看他們。
“那平安就不打擾你們了。”雲葭的眼神都快要把自己燒出洞來了,還有他冷冰冰的反應讓自己心裏堵的慌,拉着唐蕭便往後院走。明明自己心中還有期待,佑剛才的表情讓她更加心痛,明明自己是被忘記的那個,他為什麽對自己這麽冷淡。
後院的小間,橙部特供的辛香火鍋,味道極佳,兩個人卻都心有所想,有些食而無味。
“平安,你是因為見到皇甫佑而不安嗎?你……是不是還喜歡着他?”唐蕭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的氛圍,讓平安有些猝不及防。
“聽說他中了忘前塵的毒藥,以你的才能,一定能夠研制出解藥的,不是嗎?”
“蕭,你不必擔心他……”
“我是為了自己。”打斷平安的話,唐蕭的表情溫柔,笑容在袅袅熱氣中顯得有些虛幻,“他不記得的東西,你還記得,如果讓他想起你,我就可以與他公平競争,而不是時時見你為往事挂懷。你們如今都長大了,可是平安,你還把自己困在以前的記憶裏,不是嗎?他想不起來,你就要一直把心鎖起來……平安,我喜歡你,讓你打開心結是為了創造讓我走進你心裏的機會。”
平安與他相對無言,唐蕭說得沒錯,自己每次見到佑都會想,如果他沒有忘記自己,現在會不會是不一樣的狀況?明明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什麽都可能發生,什麽都可以改變,可自己就是放不開。明明可以看出的,即使在淮南時一起游覽觀光了,回到京城他還是說離開就徹底離開,見面也還是如陌生人,不,是如讨厭的人一般。還是自己放不開麽。
“蕭……你說的對,可是我好矛盾,他不願意想起來,我也不想讓他想起以前的痛苦。現在的他雖然忘了我,不理我,可是他過得很輕松。如果想起過去,他會比現在更痛苦……”
“那就不要想了,不要再為如今不痛苦的他,忘了你的他而失落。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直到你能依賴我,喜歡我。”
一直在身邊,自己曾經也說過同樣的話,這麽溫暖的語句,暖得人想要流淚。
“平安,你怎麽哭了,是我說錯話了嗎?是我太自私了嗎?我……”唐蕭緊張地伸出手,想為她擦掉眼淚,卻被平安抓住了手。與唐蕭五指交錯,兩手緊緊握住,露出一個笑來:“是火鍋的熱氣太辣了。”
或許自己真該惜取眼前人才是。唐蕭對自己這麽好,好到可以讓自己忘了所有不開心的事情,齊平安,你什麽時候也這麽不幹不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