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平安卻沒有絲毫的睡意,難得知道了這麽多關于父母的過去,加上她往日也很少睡覺,便幹脆帶了換洗的衣服準備前往長老提到的溫泉泡一泡。
到了地方才知果然是個好地兒,比之前那旅店的溫泉周圍環境還要美上幾分,有楓葉落在水面上,乳白的霧氣間彌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氣。在水中泡了一會兒,直到蒸騰的熱氣讓自己有點兒昏昏欲睡,這才出來穿了衣服。這套衣服是清門的人為自己準備的,白色裏衣,水青色的中衣,外面罩一件森青色的袍子,上面繡着祥雲暗紋,若是細看可以看出是一個古篆的洛字,衣服帶着點兒中性的意味,又有些說不出的貴氣。
用內力蒸幹了頭發,突然聽見有人吹葉笛的聲音,記憶一下子被勾回了七年前的那個夜晚,佑為自己吹了一夜的笛。走出來後,循着笛聲走過去,看見的竟是一大片梅林,穿着白衣的少年就坐在一張輪椅上。
沒有打斷他的笛聲,而是輕輕地走過去。唐蕭看見來人一身青碧雅致袍子,長發披散,不時随風揚起,宛如梅林的仙子款款走來,如墜夢中。笛聲漸入□,突然有彩蝶飛來,繞着唐蕭飛舞,平安一時興起,腳下輕點,在林間穿梭舞動起來,不時借助梅枝的反彈改變方向。此時的唐蕭眼中再沒有了滿林子的梅花和繞着自己飛舞的蝶,只有那一抹清影随着樂聲翩然起舞。
這支舞名叫《清蘭長賦》,原是一套劍法,由平安的父母合作而成,雲遙小時候便教會了平安。之前在極北,她曾經全心全意的使出一次,如今在這梅林之中,她再一次有了舞劍的念頭,在這個少年的面前。
一曲罷,平安也合身落地,腳下的落花竟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依舊靜美,這一切仿佛一場夢。唐蕭這樣看着,竟将心中的話問了出來:“這是夢嗎?”
平安微愣,看進唐蕭的雙眼,一瞬間明白了唐蕭的心意,想逃開,卻因為這氣氛太唯美而貪戀不舍。
最後還是唐蕭自個兒先開了口:“平安,晨起露寒,一起去吃早點吧。”溫和地笑,後面的聲音似是自語,“這是随緣的事,我在等,等平安把心中的事講給我聽。平安,我希望別讓我等太久哦。”
即使過了很多年以後,平安想起這個清晨,依舊還記得唐蕭給自己的那個笑容,那個讓自己一想到就想流淚的笑容。
在蝶谷逗留的這幾天裏,平安無事便陪長老聊天,推唐蕭在谷中四處轉。兩人都是灑脫之人,盡管平安知道了唐蕭的心意,自己的心中也并非全無情意,卻也不像一般小女兒那般見人就躲,還是和之前一般,只是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平安也漸漸聊起了自己的舊事。之前那些心情,痛苦的,無奈的,這些年都未曾對人語,壓在心中倒險些成了難解的心結,說來也怪,自從平安莫名地信任唐蕭,開始将那些說出來後,不但心中暢快了許多,甚至感覺到了真心的快樂。
唐蕭聽到一些驚世駭俗的故事或者沉痛的感情,也會巧妙地用只言片語讓平安的心情變好,讓事情不再那麽沉重。平安不禁打趣他比符離更适合當“安心聖手”。看着自家小姐漸漸從遙不可及的神仙中人變成了一個笑容可人的鄰家少女,清門和白蝶門的衆人都由衷地感到開心,越發看唐公子順眼了,對他的待遇都快趕上國賓級的了。許是因為衆人的精心照料以及蝶谷清雅舒适的環境,唐蕭的傷勢竟是很快便複原了,等到衆人離開的時候,他的傷已經全部愈合,開始脫痂了,行動也完全不成問題了。
傷好的唐蕭和平安兩人站在一處,此時衆人才發現,這唐公子的氣度絲毫不輸自家小姐,那時時因平安而浮現在眼中的溫柔,越發将他襯得像個如玉君子。當真是金童玉女......對了,當年聽說在京城的時候,齊家少爺也曾經和平安小姐并稱金童玉女來着,那現在小姐長大了,應該該叫郎才女貌才是。
拜別了谷中的人,又特別拜了拜母親的師父,平安這才帶着一幹滿載而歸的部衆離開了白蝶門。老師父雙眼看着白鶴離去的地方,心中便想,又是出谷的孩子,只盼她的路可以走得簡單一些。
這些日子裏皇甫家的兩個孩孑已經玩得樂不思蜀,尤其是依依,整日粘着紅影,別人的話一概不管,衆人都笑她是紅影的小媳婦,她也還是要纏着紅影。
皇甫修畢竟年齡長些,在白蝶門的時候就開始擔心自家哥哥和父皇母後了。平安也知道他倆偷偷出來,京城一定會鬧得翻天覆地,但是她總有辦法解決的。
此次回去選了比較平坦的路,即從秦嶺郡繞到淮南府去。而且在出發之時,便已經飛鴿傳書給了京城管事之人和沿途的官員,就道是修皇子出宮體驗民生。書信自然被層層傳到了皇甫淩和皇甫修手中。皇甫淩接到信後神色全然放松了下來,這讓佑很驚奇:“父皇,您就這麽信任那齊平安,您與她不是已經多年未見了麽,若是她起了歹……”見皇甫淩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佑停下來,等待着父皇的思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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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才微微勾起唇角,像預謀着什麽似的說道:“我親愛的皇兒,不如你去一趟淮南,迎一迎我們的修兒和齊小藥師,也可以多逗留幾日噢。”
“父皇,兒臣不明……算了,既然是父皇的意思,兒臣遵命便是。”
帶了三十人左右的侍衛,皇甫佑騎着棗紅馬追雲便趕往淮南。現在的淮南府歸葭兒的哥哥雲兼管,這雲兼卻不同于葭兒般與皇甫佑套近乎,而是個沉默寡言的精幹男子。雲兼如今已經将近三十歲,早已娶妻生子,卻一直沒有去京城,皇甫佑剛到的時候,他上下打量了佑許久,這才将其迎進去。
皇甫佑內心輕嘆一口氣,若是自己娶了葭兒,這大舅子怕是不好相與啊。
平安衆人一路上走走玩玩,享受着各地郡守的招待,倒是享受得很。唐蕭在平安說了更多自己的舊事之後越發變得強勢又溫柔起來,不時将平安逗笑,讓她沒空去想那些難過的事。十幾天下來,平安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有些小賴皮,但是又莫名讓自己安心,甚至習慣去依靠的唐蕭。等一行人終于到了淮南府的關口時,城門一開,平安便見到追雲和騎在它身上的那個少年,繡了金紋的黑色長袍,襯得他一派貴族的神氣。微微發着愣,身邊的兩個小娃兒已經奔了過去:“佑哥哥!”
皇甫佑翻身下馬,将弟弟妹妹擁入懷中,仔細查看,發現兩人非但沒有出什麽差錯,反而結實多了,這才緩和了神色,向平安抱拳:“這些日子,弟妹打擾到各位了。”
雖然此時的平安為防止引起太大的騷動而戴着帷帽,唐蕭還是發現身邊的小人兒從剛才開始就有些心不在焉,再看看皇甫佑的氣度華彩,便知道這便是平安一提起就會忍不住傷感的那個少年了。想及此,心中突然有一種可以成為嫉妒的情緒,促使他輕輕握住了平安的手,這才将平安拉回現實中來。
“又見面了,太子殿下。”
“齊藥師終于回到京城,父皇已經念叨了許久,說是要好好感謝你......追雲?”皇甫佑話未說完,身邊通人性的追雲便悠哉悠哉地往平安處踱去,将自己那大大的腦袋擱在了平安的肩頭,乖巧地蹭平安的臉,大舌頭一舔,竟是将她的帷帽舔落。那帷帽下帶着笑的容顏仿佛仙宮飄下的一朵雪蓮花,霎時間讓周圍的行人忘記了言語和行路。在那一刻,皇甫佑的呼吸似也停滞了。不是為那驚人的美貌,而只是因為她的那雙眼睛,那雙時時莫名出現在夢中的眼睛。為什麽追雲才與齊平安見面就如此熱絡,為什麽當時死活不肯讓葭兒坐上自己的背?
“齊藥師,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平安一愣,看向皇甫佑的眼睛,卻只看到一片迷茫,心中微涼:“這是自然的。殿下既然已經忘了,就不要再追究舊事了。”
“齊藥師本是淮南人氏吧,既然到了淮南,不如歇幾日再返京。如果齊藥師不介意的話,可否帶我游一游淮南?”想到父皇說的話,雖然之前不明白,現在卻很想照辦。不是貪戀那美貌,而是突然很想知道,自己和曾經的齊平安到底有過什麽樣的過去,為什麽自己總是忘不了和她有關的事情,為什麽......皇甫佑看向她身邊的男子抓着她的手,為什麽看到那個會讓他心中莫名的不快呢?
“太子殿下真是擡愛,平安也多年未曾回到此處,淮南在你的治理下變化極大,平安怕是做不了你的向導,倒是陪着一同玩一玩還是可以的。”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也不好直接拒絕,況且,平安也想趁這個機會看看皇甫佑所中的毒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可解。還有一個理由便是,她曾經答應過他要陪他四處游歷,如今算是實行了承諾吧,心中也能安定些。想及此,平安便點頭答應了,随即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緊了些。這個唐蕭,最近越發緊張自己了,果然是因為愛情讓人變得自卑嗎......平安嘴角含了笑,也沒抽出自己的手:“既然這樣,咱們先進了城再說吧。”
平安一行人本就光彩照人,身後那清門十三士也因為服色和氣質而突出,衆人紛紛議論這是哪裏來的仙班。
皇甫依剛開始在哥哥身邊膩了一會兒,沒過多久便又回到了紅影的身邊。皇甫佑驚奇地看了紅影一眼,再回過頭時,嘴角揚起一絲興味的笑意。低頭問坐在自己懷裏的修兒:“修兒,依依喜歡的那個哥哥叫什麽?”
“那是紅影哥哥,對依兒特別溫柔,依兒連我都不要了。”皇甫修微微嘟了嘴,“但是紅影哥哥雖然好,卻及不上唐蕭哥哥,修兒本來想一直跟着平安姐姐的,但是修兒也沒有唐蕭哥哥好,就不跟他搶了。”
“哦?那唐蕭哥哥那麽好?和佑哥哥比呢?”
“哥哥你又不喜歡平安姐姐,為什麽要跟唐蕭哥哥比啊?你不是有雲葭姐姐了麽?”被修兒一陣搶白,皇甫佑微有些錯愕,卻聽小人兒又道,“對修兒來說,佑哥哥當然是最好的,但是對平安姐姐來說,還是唐哥哥好些。”
平安和唐蕭就在後面不遠的地方,兩人武功都不弱,尤其是平安,這哥倆的言語一字兒不落的全進了耳朵。平安轉頭一瞄,正對上唐蕭帶笑的目光,臉一紅,将目光移向了別處,心中卻是翻騰不已。在他人的眼中,怕是都是這樣看的吧,唐蕭的情意,唐蕭的愛護,平安都能切身感受得到。可是雖然感受得到,感到溫暖,想要習慣,想要去依賴,卻似乎少了那一份心動,是自己太鑽牛角尖了嗎?
不過時間還足夠,總有一天會理清自己的心情的。他也願意等,他說過的。
皇甫佑心中也是五味雜陳。為什麽感覺到失落呢?假裝不經意的回頭,卻看見平安臉頰微紅,唐蕭一臉溫柔笑容,看起來那麽般配,心底深處又是一痛。見鬼,難道還真的一見鐘情了不成?
接下來的幾天,平安等人當真一同逛起了淮南府,除了平安兒時成長的祈安鎮,其他幾個以美食美景著稱的地方也一同玩了個遍。淮南因着它絕佳的風景,養出了不少文人墨客,也有很多溫柔的佳人。紅部的兩人面上看不出異樣,心中早已癢癢得很,一早便向平安要求到青樓歌坊去。其他部的人也有自己愛好的方向,兩個小孩子不适合到處亂跑,就住在了府宅裏,到最後平安的身邊只剩下了唐蕭和皇甫佑兩個人。
說來也巧,莫愁湖邊的陌上歌坊近來正在舉行曲辭歌會,廣邀各地的文人前來填詞,由各個曲坊的紅牌演唱。有這等好事,自然是要去湊湊熱鬧的。平安想起和佑初識的時候,是在淩霄閣,他一身紅妝,妖豔得如同精魅。擡起頭,看了看身邊少年平靜無波的眼睛,平安輕嘆一口氣,只是如今記得的人,知道的人,也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吧。
其實這樣的歌會誰都想來插上一腳,留個才名下來,将來如果中了大舉當了官,說起來也是個風流才子。當然這也是需要有些文采的人才好意思參加的。
說起來這陌上歌坊也是清門的産業,難怪紅部的兩人對此一點興翅也無,不過他們能将青樓做到這種程度也已經很不簡單了。聽說最近洛紅景提出橙部與紅部合作建立連瑣娛樂場所的想法,得到了橙部的支持,紫部的才孑佳人也表示想要加盟,正如火如荼地籌劃着。平安看着人山人海的莫愁湖,突然有了加入的興趣。諸多才藝之中,她最不擅長的便是唱歌,便自然不是想去客串歌伎,而是回歸老本行,寫歌詞。
見平安來了興致,兩個男子自然也不甘示弱,而且唐蕭在知道平安兒時曾經喜歡過身邊那個小子,更是下了功夫想超過皇甫佑。
莫愁湖畔,風光醉人,明明是将入冬的時節,卻因為這濛濛的煙氣和熱鬧的氛圍熏染的如同春日。平安和衆人一樣錯愕的看着皇甫佑和唐蕭兩人一首一首好歌詞往外扔,似是上了瘾,倒是把附近的歌坊老板高興壞了。平安也才發現,平時閉口不談文化的唐蕭其實也是個能文善墨的家夥,為什麽自己身邊的男子都是如此出色......直到天色漸晚,平安才将兩人拉走,阻止他們繼續大戰三百回合。
“太子殿下果然好文采。唐某佩服。”唐蕭唇角一彎,擺出自家溫潤公子的模樣拱手道。
皇甫佑全然沒有防備這人突然不跟自己鬥了,倒被他搶先止戰,也不知是誰先挑起來的,但是如果不就此罷手的話又顯得自己争強好勝了。看着唐蕭眼中微微有些狡黠的笑意,心中了然,也就無奈地回了一禮:“唐公子也是人中豪傑啊,在下實在三生有幸,能夠欣賞到公子的文墨。”
“你們倆啊,再多說兩句天就要黑啦。”
“啊,對了,平安晚上看不見......”此話一出,三人都愣了,平安更是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皇甫佑輕輕地“咦”了一聲,自己怎麽會說出這話來?不只是因為說她有夜盲之症,也是因為那熟稔至極的“平安”二字,今天一整天自己都在叫她齊藥師......
看着皇甫佑一臉迷茫之象,平安有些失望,心底卻又有說不出的高興,是因為他即使忘了自己這個人,也還能脫口而出與自己有關的事情吧。
“我的夜盲之症已經痊愈,難得你知道。”
“或許是有人跟我講過吧。治愈了便好。”皇甫佑露出了個有些傻氣的笑容。旁邊唐蕭看着這兩人,心中有微微的失落,平安的眼疾自己聽她講過,但是方才那個太子無意識下溫柔地喊出平安的名字後,平安和太子便和自己隔絕了一般,成為了另一個世界的美好。或許自己并不是最适合待在她身邊的人,但即便是如此,也不願意就此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