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新年過去四個月,極北的寒風終于有暖化的傾向時,皇甫洌攜着新任淮南王妃一同尋到了冰極門,只是這時的他已經病入膏肓,連起身都不能夠。
“平安姑娘,王爺一定要來極北找您,想必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風笙是一個可以稱得上有擔當的女子,如今卻是雙目含淚,抽泣不已。
平安剛從這個令人吃驚的消息中回過神來,說實在的,自從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便再也不想再見到這個人了,但是......他為什麽明明懼寒還要過來極北?
“王爺是不要命了麽?”平安看着這個三年多未見的王爺,卻已不再是當年俊朗神氣的樣子,而是顯得憔悴而虛弱。此時只有他們兩人在客房中,平安的聲音表情都表示着沒有将這個王爺大人放在眼裏。
皇甫洌死命盯着這個蛻變的極為清豔的少女,似乎猜到自己為什麽一定要來見平安一面。
搭了一根手指在他的手腕上,平安的眉頭微微皺起:“何時病得如此之重?王爺每日在思慮什麽......”
“你知道的,每每沉睡,夢中渴求見到青蘭一面,可每每不能如願......如今天下安寧,已經再沒有洌的用武之地......雖有風笙日日陪伴,卻終究只能負她。來之前的幾日裏,本王一直夢到你,以為上天有何旨意,便任性來了......”
來到這裏只為了見自己?夢中旨意?平安心中百感交集,如果自己并非前朝遺孤,那麽這個王爺應該也會與自己相處和睦......如今他已經病入膏肓,便是自己用了藥血相救也無濟于事了。
“王爺,你已時日無多,大概是無法離開極北了......”皇甫洌聞言卻沒有太多的表情波動,卻是一臉了然:“果然啊,人常說五十而知天命,沒想到我皇甫洌也能隐約猜到......就在這幾日了吧。”
十日後,淮南王逝世于極北道的消息傳往了京城,淮南王妃親自帶着淮南王的屍體前往京城辦理喪事。
平安看着漸行漸遠的一長串馬車,直到不見了蹤影,才擡起手掌。掌心握着的是一支尾部有些燒焦的碧竹玉簫,正是靜王府中畫像裏的那管簫。
“我是清玄太子和傅青蘭的女兒,我真正的名字叫洛平安。”避開所有人,平安這樣對将死的人說。
皇甫洌被這句話驚得差點背過氣去,随即一行清淚流下來:“難怪,難怪......上天的旨意......便是要我求得你的原諒嗎?”期待地望着平安,希望聽到令自己安心的回答。
“父母親人因為皇甫家而死,我的心并非枯木,讓我違心地說話平安實在不願......但是,上天也給了你足夠的懲罰,今後你不必再為此擔心,我原諒你了。”
“平安......”他費力地從枕邊取出一支長簫來,“這是......青蘭的長醉簫......我悄悄在大火後......尋來的。給你.....留個念想......謝謝你......叫風笙......”
風笙進屋後剛握了皇甫洌的手,他掙紮地說了一句辛苦了,便徹底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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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洌一死,京城又該有大的動靜了,淮南王的位置也空了下來......但是這一切,都與自己暫無關系了。平安的心此刻前所未有的空空蕩蕩,閉上雙眼,直接揮舞起手中的長醉簫,龍蛇相呼,冰雪揚起,竟是舞出了一整套清蘭長賦劍法,簫風所到之處冰塵如沫,平安整個人身穿白衣,竟是混入了急轉的冰雪之中難以看出身形。
所有人都看呆了,随着一聲清嘯,平安停了下來,身上不染纖塵,眼神也越發空靜通透起來,仔細看卻又仿佛深不見底。
冰無絕和冰極門的老輩們都面面相觑起來,這個女孩子或許可以實現冰極門衆的終極理想,即将冰極刀練至九重以上。
平安開始閉關接受諸位門中老輩的教導,兩耳不聞俗事的時候,京城中有明面上的波動,也悄悄在內部湧起了暗流。
“淮南王死了......太子,您可能夠安息了嗎?”齊盛跪在無字牌位前,“臣無能,沒能好好守護公主,沒能陪在平安的身邊,如今這最大的敵人也不是由我們手刃......您在天有靈,要保佑公主早日歸來,福壽延年。”
萬臨東皇陵,淮南王妃風笙一身素缟,守在淮南王的陵前。王爺一生沒有子嗣,今後也就沒有自己的事情了,風笙可以好好地在此處陪伴着王爺。
“淩帝封了秦南刺史雲兼為新的淮南府官......”
“是嗎?雲兼啊,是個才人啊。”風笙淡淡道,“你該回去了。”
“是,門主。”
小宮女的身影剛剛離開,風笙對着一個方向跪了下來:“師父......”
過了許久,原本空無一人的靈道上多出了一人,全身黑衣,仿佛幽靈一般飄了過來:“皇甫洌已死,你也該回了。”
“師父......徒兒不孝......”
“......你愛上他了。”那影子一般的人頓了一會兒,幽幽嘆息,“滕清已來了京城,這裏沒有你的事情了,你真的要留在此處?”
“師父?”印象中這個人從未用如此和緩的語氣說過話,甚至連聲音也聽不出是男是女,如今竟是隐約聽出了女子的柔婉來。
“你便留在此處吧,魔門自會有新的掌門。”衣袖輕揮,風笙的瞳孔倏然放大,素白的身影靜靜倒下,再沒了呼吸。黑衣人輕嘆一口氣,仰起頭看着天空:“齊平安......洛郎。”
轉瞬間又是三年過去,皇甫佑終于到了十六歲了,明年也就是可以娶親的年齡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雲葭覺得自己離他越發遙遠起來,只知道佑的才能以及不是一般人能夠比及的,自己說出的話在佑看來也極為幼稚可笑。自己也十六歲了,這麽多年硬是牢牢拴在佑的身邊,到頭來絕對不能兩手空空。
“偵,這幾年你是越來越早了,咦?這位姑娘是?”冰極門中,花自棄好奇地看向明顯是番國人的少女。
“她是蒼雪的蒼冥烏籮,是平安的朋友,硬要跟來的。”
“偵,我們都快要成親了,你還這樣介紹我?!”少女嬌嗔道,轉而又對着花自棄說,“平安呢?”
花自棄搖搖頭,沖着裏屋喊:“冰大個子,平安今年也不出來麽?”
過了一會兒冰無絕從裏面走出來,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年關那次進去我已經敗在她手下,如果她不執意突破第十重,或許會出來吧。”
“您敗給了平安?!那......怎麽可能這麽快......”皇甫偵吓到了,自己每年都來,每年都不能見到平安,便時時與冰無絕切磋武功,開始都是幾招之下便慘敗,去年多堅持了幾刻,卻也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這樣的高手竟然敗給了平安嗎?
花自棄奪了冰無絕手中的茶壺:“是不是新制的雪蓮茶?”打開蓋子嗅了嗅,清秀的臉上露出一分惬意來,“烏籮姑娘,我來給你倒茶。”
話是這麽說,某人手一晃,将茶壺蓋摔到了地上,手中尚拿着滾水的茶壺便彎身下去撿,便聽見冰無絕急道:“小心!”
花自棄這般粗心的結果便是手上被燙出一串兒水泡來,皺了一張臉期期艾艾地看着冰無絕給自己上藥。“輕......輕點......”
“你還知道疼啊。”語氣是粗暴了些,無絕手上的力道卻更加放輕了,“做事這麽粗心,真不知道以前當采花賊是怎麽活下來的。”
“冰大個子你不要小瞧人,我花自棄聰明絕頂,那些捕快哪裏是我的對手......冰,冰大個子.....你幹什麽這樣看着我......”說的正歡的花自棄一轉頭看見冰無絕一臉深沉,靜靜地盯着自己看,一雙眼睛裏充斥着頗為複雜的情緒,差點被昨天的晚飯噎住。
當然,這個時間只有他們兩人在裏屋上藥,冰無絕異常的表情也沒有別人看見。一向沉默寡言,看見徒弟練功受傷也只是微皺眉頭的冰無絕,此刻花自棄卻從其臉上看出了極為強烈的情感來:“冰大個子......你沒事吧......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不要再.....受傷了。很疼的......”
“還好啦,其實沒有那麽疼,哈哈,哈......”下一刻采花小賊笑不出來了,因為冰大個子突然扶住他的後腦,落了一個輕輕暖暖的吻在花自棄的唇上。“我會心疼......”
兩人對視片刻,花自棄驚呼着沖出屋子,留了冰無絕眼帶笑意。
“呵呵......”一聲輕笑,“師父,自棄的反應很可愛呢。”
“平安?!”冰無絕驚擡頭,看見白衣少女橫卧在梁上,“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出了點問題,便出來了,順便悄悄看了一出好戲。”順着房間中的柱子滑下,少女淡淡道,“師父莫驚,平安早就猜出一些,絕不會反對的。而且有師父約束,自棄也不會再出去禍害少女。”
冰無絕突然覺得這個少女個性越發獨特起來,頗有些招架不住的感覺:“你武功練到......吓,這是怎麽回事?”伸手按住平安的脈門,卻感覺不到一絲內力。
“正如師父看到的,平安武功盡失了。”
原來平安去年練到了第九重,直到今年五月時初窺十重門徑,便順着蛛絲馬跡慢慢參悟。誰知道三天前平安突然覺得心中一空,然後全身功夫一絲也使不出來。找了三天原因卻始終沒有頭緒,便幹脆出關了。
“也罷,或許這只是一個過程,對于我來說,有無武功也并非那麽重要。”平安勾起嘴角,“師父,還不出去看看自棄麽?”
冰無絕的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紅暈來,假聲咳着來掩飾自己的心情。
平安和冰無絕一同出了屋子,果然看見花自棄滿臉通紅地縮在角落,看那樣子倒是沒有對冰無絕生出讨厭之意,倒是驚訝和羞澀更多。看見平安出來,皇甫偵和烏籮都輕呼一聲,主要是為平安近乎絕美的容貌和周身環繞着的清冷的氣質所驚訝,下一刻才回過神來:“平,平安?!”
“是我,好久不見了,偵大哥,烏籮。”見到故人,縱使這幾年的閉關生活讓平安的心境幾乎到了如止水一般的境界,也還是漾起了細小的漣漪來,空茫如淵的眼底也有了一絲笑意,這倒是讓平安的氣質溫暖了一些。
交談了片刻,所有人都察覺到了平安細微的變化,言語雖少卻不顯得冷僻,一旦有笑意必能驚動人心,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即使平安什麽也不說,也讓衆人有不自覺的親近感。但是,誰也察覺不到平安內心最深處的感情,與其說是平安故意而為,倒不如說是如同無心無懼。
“平安,你的武功應該是可以恢複的吧。”皇甫偵頗為擔心地看着這個消瘦了不少的少女。
“會的,即使沒有武功,平安如今也能夠保身了。我的夜盲已經痊愈了。”
“夜盲?你之前被我輕易地擄走便是因為你看不見東西麽?”烏籮驚道,“那你又是怎麽連夜離開蒼雪的?”
“這倒不重要。烏籮,蒼雪如今怎樣?”
烏籮微微嘆氣:“父王去年西歸了,大哥繼承了王位,二弟做了文宰,我是武宰。托你留下的三張紙,如今蒼雪已經是北邊最富裕的國家。我和他們每年都會來萬臨四處游覽,紫蘇也長大了,因為崇拜你迷上了行商,現在在海南海西附近做買賣......而且,我和偵要成親了。”
在聽到最後一句時,平安的眼神才有了真正的波動:“真的?”
“嗯,婚禮就在年底,到時候蒼雪與萬臨會是真正的友好鄰邦的關系。”
不會再成為萬臨的附屬國了嗎?美目微眯:“烏籮,我有好東西給你,你且随我來。”
到了無人之地,平安靜靜地看着烏籮:“你如今還是不希望蒼雪成為萬臨的附屬國麽?”
“那是自然,蒼雪如今國力日盛,我自認咱們兄妹幾個才智并不輸卻萬臨的皇子。”
“那好,我且問你幾個問題。萬臨并未建國許多年,為何有這個實力讓周圍國家俯首?萬臨之前歷代的財富和知識積累讓整個國家內涵極深,同樣找出一個蒼雪人和萬臨人,你說誰認識字的可能性更大?如今蒼雪百姓可有著書立論之人?市場之上是否是萬臨的東西更為搶手奢侈?如果萬臨突然撤回所有的商販,蒼雪又是否能夠保證還能夠維持國內的正常運轉?近幾年,萬臨朝廷可曾借着友好交往之名向蒼雪灌輸大量頗有萬臨特色的思想呢?”
平安的問題一個接着一個,烏籮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你說的情況一點也不差......這是萬臨朝廷的計謀嗎?”
“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萬臨在慢慢用物質和文化的優勢攻占蒼雪。當然這并非是要抵制所有東西的意思,而是取其精華,在不改變自己國家原有的特點的基礎上加以改進。最重要的是要堅持自己的标志性的東西。”平安不知道現在說這些還來不來得及。
烏籮良久都一言不發,半響才擡頭:“平安,來做蒼雪的國師吧。”
平安卻沉默了,半響才沉聲道:“烏籮,我不能離開這個國家......我能幫的也只有這些罷了。這次出關,我有其他打算。關于我剛剛說的問題......不是一時能夠解決的,我會留給你一些計策,能夠減緩這樣的淪陷,教育并非一時之功。成敗已無關緊要,如今也只是看蒼雪能做到哪一步了。”
烏籮睜圓了眼睛看着平安清美的唇中吐露出一串一串自己從來不曾想到過的問題,對自己這個偶然得到的小朋友已經差生了一種望塵莫及的感覺。
“現在萬臨的太子是皇甫佑,此人的才智不輸我半分,而且這幾年我沒有關心外界的事情,專心練功,已然落下了許多,想要勝過他并非易事。”想到皇甫佑,平安微垂了眼睛,如今自己在他的心中更是什麽也不是了吧,既然做不成朋友,做一個實力相當的對手也不錯。
三天後,平安婉拒了衆人希望她在極北過生日的,單人匹馬,腰間別着長醉簫離開了冰極門。為什麽是單人匹馬呢?因為......
“我要跟平安一起走!”
“不準,花自棄,今後,你是我的。”冰無絕淡淡地說着對采花小賊的宣判,“我有空會帶你去看平安。”
花自棄漲紅了一張臉,心中卻是不由自主地泛着甜味兒,算了,一同瘋魔吧,他這個采花小賊算是徹底栽了。
皇甫偵送烏籮回蒼雪,一路上卻不見少女像往常一樣膩着他不放,而是微微皺着眉頭,若有所思的樣子:“怎麽了,烏籮?在生我的氣麽?”
烏籮擡頭盯着皇甫偵看了半天才道:“傻大個,你在想什麽呢?我是在想平安說的話......偵,如果蒼雪成為萬臨的附屬國,你也會把我看成你的附屬品嗎?”
皇甫偵皺了皺眉:“平安跟你說這個?”
“不是啊,只是我想知道而已。”
“烏籮,我皇甫偵輕易不對人許諾,但是你今日不放心,我便在此地立下誓言來,若我娶得烏籮為妻,定待你好過自己,絕不會給你半分委屈。”
烏籮沒想到自己無心一問會得到這樣的回應,感動得眼淚都出來了,緊緊地抱住皇甫偵,成為冰原中一幅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