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平安回到府中時,心情已經平靜了許多。本來就不是易喜易怒的人,又一向會控制自己的情緒,衆人也看不出是否真的已經無關緊要了。但是在銀輝的眼中,那個讓平安傷心的少年,已經是黑名單中的人了,就算自家小姐寬恕了,他也不會待見人家的。
然而此時晏秋寒正跪在自己的娘親面前,雖然晏秋寒中了狀元,兩人之間的氣氛卻一點也談不上愉快。晏大娘一改白日裏對平安時的溫和,皺了眉頭看着自己的兒子:“你為什麽會答應皇甫淩的賜婚?你想一輩子和你的殺父仇人拴在一處麽!”
晏秋寒的眼神暗了暗,說出來吧,幹脆将一切告訴娘親,省得娘還這般惦記着那個負心的男人......
“娘......我,我看到爹爹了.......就在京城裏。”
晏栖霞的身形突然頓住:“你胡說什麽!你爹爹早就死了。”
“娘你親眼看到他死去了嗎?沒有!這些年都是我們自己這樣覺得,覺得爹爹已經死在了那場動亂之中,可是他如今另有家室兒女,生活得別提有多恣意開心。”晏秋寒平時性格內斂,極少像這樣激動,今日所有壓抑着的痛苦爆發出來,便幹幹脆脆将所有的事情全部說了出來,“娘你今天贊不絕口的那個孩子,就是他的女兒。”
“胡說......寒兒你是胡說的是不是......”晏栖霞踉跄一步,扶住了桌子,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你是騙我的!你那時候那麽小,怎麽會記得住......他不會負我的......”
“那時我已六歲,早已記事了,他若非抛棄我們母子,又為何這麽多年都不來找我們?”
“不,我不信,不信。不是親眼見到,我絕對不信。他在哪兒?你帶娘去見他。”
“娘,見了徒增傷心,您......”
“我要問清楚,這件事......我一定要問清楚.....”
拗不過自家娘親,在黃昏降臨的時候,晏秋寒敲響了祈安居的大門。
“請問齊老爺在麽?請通傳一聲,就道故人來訪。”晏秋寒語氣實在溫和不起來,生硬得有些冷漠。
平安從裏間便看到門口來的人,卻見晏秋寒開口找的是爹爹,心中未免疑惑萬分,便留了心。晏大娘也一并來了,是爹爹認識的人麽?那她認識娘麽?爹爹現在一定在偏堂中,平安悄悄先往偏堂奔去,避開人的視線,躲在了屏風的後面。
晏家母子步入偏堂,見到座上那人的那一刻起,時間空間都仿佛停止了。
“栖霞......子漁......”這是爹爹麽?怎麽聲音抖得這般厲害?晏大娘和晏大哥到底是什麽人,讓爹爹這般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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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真的是你!”
這一聲夫君讓平安徹底呆住了,晏大娘是爹爹的妻子?她是自己的娘親嗎?平安幾乎立刻就想出去了,可是這個時候,晏大娘的哭聲讓平安停住了腳步。
“我以為你八年前就死了,這麽多年你為什麽不來找我.......真的如寒兒所說,你已經另有妻室,生兒育女了嗎?平安....平安真的是你的女兒嗎?”
她不是娘親!平安被接踵而來的訊息沖擊得幾乎站立不穩,那自己到底是誰?是爹爹背叛了妻子的結果嗎?
齊盛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竟然讓自己心愛的人這樣誤會傷心。以前看不到還好,如今見到栖霞已經微白的發鬓和略顯老态的身形,心中的愧疚、思念齊齊湧上來。克制住自己的聲音,齊盛輕道:“子漁,爹和你娘有話要說,你先出去,把門關緊。”
直覺告訴自己,下面的話或許會帶給自己更大的沖擊,但是平安想知道全部,她屏住呼吸,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
偏堂裏安靜得可怕。半響,齊盛才開口:“栖霞,這些年,苦了你了。”
“為什麽?為什麽不來找我?告訴我真相。”
“本來看你以為我已經死了,便想着就這樣消失,你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會輕松很多。可是如今你又站到我的面前,就不可以再向你隐瞞了。”齊盛放低了聲音,“此事事發突然,又關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平安她,不是我的孩子。”
“到底是怎麽回事?”看到自家夫君臉上凝重的表情,晏栖霞也知道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
“八年前重陽那天的事,你還記得吧。”
“這是當然,我以為你死在了宮中,我省親回來,卻始終找不到你......”
“我那時正在為太子妃接生,太子命喪皇宮門外的消息傳到太子府,太子妃将公主托付給我便一把火燒了産室,跟着去了。”齊盛絲毫不知道這一切都被屏風後面的平安一字不差的聽了去,“我和太子身邊的影衛洛雲遙便帶了公主一路輾轉躲到淮南,為了能讓公主如太子妃期望的那樣平安的長大,我便将她當女兒一般養着......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着你的消息,卻不能親自去看你,你能原諒我麽......”
下面的話,平安已經無心再聽下去,耳邊只是重複着齊盛說的那些話。
“平安她,不是我的孩子。”
“太子妃将公主托付給我便一把火燒了産室,跟着去了。”
自己不是爹爹的孩子,故事裏的人卻成了自己的爹娘......渾然不覺手心已經被指甲掐破,血順着指縫滴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原來自己的爹就是那個風華絕代的清玄太子,就是那個被毒箭射殺的清玄太子,而娘親是淮南王深愛着的前太子妃,她是真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自己永遠永遠都到不了,再也見不到了......
直到齊盛和晏栖霞一起離開了偏堂,四處無人,天色漸黑的時候,平安才慢悠悠晃蕩出來。短短的時間裏,改變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平安這才知道為什麽晏秋寒突然對自己這般厭惡,這不是他的錯,雖然有了誤會,但爹爹畢竟是為了自己才離開他們這麽久。
自己的親爹娘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太子夫婦,是世人懷念着的天作之合,而自己,是在出生的那一日便與他們天人永隔的女兒,是見不得光的前朝遺孤......自己就該聽爹爹的話,最好一輩子待在淮南的小鎮上,永遠不要踏進京城,不要靠近皇宮。可是現在呢,自己的朋友是皇子,自己尊敬喜歡的是貴妃,自己也成了禦用的藥師......他們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爹娘的死亡之上的。自己卻渾然不知。
腳步轉移,不知不覺間,平安竟然走到了每年重陽祭的無字靈位前。跪坐在祭桌旁,頭靠在桌邊,望着虛空的方向,平安每一句說出的話都如從靈魂中抽出來的一般:“爹,娘,女兒來遲了,女兒不孝,這麽多年都不知道你們在這兒,每次過來說的都不是高興的話,讓你們擔心了吧。可是怎麽辦,女兒現在覺得好心痛......真的好難過......”
噩夢重演,這一次竟格外清晰,或許是因為知悉了一切,那滿眼的鮮血,那絕望的呼喊,都變得近在咫尺,又那麽真實。從懷中取出随身帶了多年的玉佩,平安輕聲道:“這是爹娘留給平安的東西吧,以前不知道上面為什麽會有洛字,現在總算明白了,這蘭花,便是娘的名字嗎?”
“平安!”門外傳來呼喊聲。平安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
門一下子被推開,雲遙走了進來:“平安你在這兒做什麽?”
平安揚起一個微笑,揚了揚手中的玉佩:“我的玉掉了,我來這兒找的。該吃晚飯了吧。”
“嗯,一起出去吧。”雲遙放下心來,看平安的樣子,應該是什麽都不知道。
到了飯廳,平安并不驚訝的看到晏家母子也在場,這一次,爹爹會找一個什麽樣的借口呢?
“平安,過來。”平安乖乖地走到齊盛的身邊,看見他用手指了晏大娘和晏秋寒:“你不是一直想見娘親嗎?這是你的娘親,這是你的哥哥。”
這樣嗎?幹脆讓她成為自己的娘嗎?平安緊緊攥住袖子,還未曾開口,晏大娘便過來将平安緊緊摟進了自己的懷中:“平安,你自打出了娘胎便與娘親骨肉分離,如今上天憐憫,讓我們再見到對方,娘真的很開心。”
又能怎麽樣呢?爹爹如此擔心自己,又能怎樣呢?看向晏秋寒的時候,還是能看見他眼中的陰霾。
“......娘......哥哥。”就這樣吧,等一切不得已被揭開的時候,再打破這一切不真實的溫情吧。
第二天,全京城的人都在傳晏狀元,哦不,已改回原名的齊子漁是齊藥師的親哥哥,而這個消息傳到太學府中人的耳中時,大家都幾乎不敢相信。
“子漁,這是真的嗎?”楚長清定定的盯着他。齊子漁輕輕搖了搖頭:“雖然我不相信,但爹娘都這般說......我不記得娘親有再次懷胎,我娘也是臨時改口,這件事不會這麽簡單的。”
“那你要跟三公主成親的事呢?是你親口答應的?之前你不是還很反對這門親事,怎麽一下子又變了卦?”
對面坐着的少年臉上露出了有些傷感的表情:“我喜歡平安,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如今都已經是我的親妹妹......娶誰都是一樣了,不是麽......”
楚長清被這話語中的絕望堵得啞口無言,他原是個多麽灑脫溫潤的人啊,竟然被命運折騰成這般模樣。
“但是,萬一平安不是你的妹妹呢?你要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已經來不及了啊......自己如今再去請求退婚,已經是抗旨不遵的罪名,自己承擔了罪責倒還好,若是連累了家人,更加是自己不願意看到的。
“罷了,三公主倒也沒什麽不好,我實在不該在妄想什麽了。這世間最強求不來的便是這等事,又有幾個能如願的。”
大舉的事情漸漸落幕,皇後的死也漸漸無人提及,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景象。對于尋常百姓來說,這些皇宮的大事,也只是熱鬧上一陣子,商人乘勢撈上一筆這麽簡單。擁擠的萬臨街漸漸恢複了以前的景貌。
平安牽着小黑,小黑身上有一個挺大的包裹,裏邊看得出有書籍的輪廓,一人一馬慢慢停在了靜王府的門前。這一次,平安卻沒有急着進去,而是細細地看着這個高大的府邸,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喃喃道:“你很寂寞吧,平安回來了。”
叩開大門,林逸軒驚喜的看着平安:“齊小姐來了?快進來吧,佑殿下在書房呢。”
“嗯,您去忙吧。”
平安走到熟悉的書房,卻沒有立刻推門進去,那裏面的少年也是皇甫家的人呢。可是,不想失去這個朋友。正在這時,皇甫佑打開了門,看見門口靜靜伫立的少女,吓了一跳:“平安,你來了怎麽不進來?”
“你要出去麽?”平安繞開了話題。
佑點點頭:“只是出來轉一轉,畢竟看的時間長了些。”
“佑,你帶我逛一逛這靜王府吧,我來了這許多次,也只在這書房周圍轉轉。”
“好呀,小姐之命,在下豈敢不從?”平日裏皇甫佑與平安時常調侃對方,這樣的語氣果然讓平安忍俊不禁,心情也似乎沒有那般沉重了。
兩個人并肩走在靜王府頗具規模的後園,由于林逸軒料理得當,這後花園裏倒也沒什麽枯敗的氣息,正值春意盎然之時,倒有不少叫不上名字的花開了遍地。
“這些并非什麽奇花異草,聽林貴說,前朝太子為了讓太子妃不會太想家,便從她的家鄉移植了這些花木過來,還有一些是各地頗具特色的野花,也都好生照料了。”聽着本該是自己最熟悉的人的故事從旁人口中講出,平安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有點傷感,又有點期待與好奇。曲水回廊,假山幽蘭,後院顯得更加靜谧安寧。
平安心中一動:“這府中應該有一間被燒的屋子吧。”
“怎麽?那兒畢竟不喜慶,我很少到那邊去。”
“帶我去看看吧。”想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看一看自己的娘親死去的地方。
“那兒已經被修葺一新,但是因為偏了些,倒也不必使用。”皇甫佑不知道為什麽平安突然間對那間屋子感興趣,只是放慢了腳步,讓平安可以輕易地跟上。
兩個人很快到達了目的地,本以為平安看看外面便走了,誰知她只站着不動,良久雙手合了十,閉了眼睛喃喃自語了些什麽,然後徑直向前走去,踏上臺階,伸手去推那扇門。
門開了,平安就這樣站在門外不再往裏走了。皇甫佑回過神來,也跟了上去,看見了裏面的景象。一張琴,一方祭臺,還有兩個靈位,一幅畫。
他從未因好奇而打開這扇門,沒想到這兒竟然有着供祭。是林貴祭悼前太子夫婦吧,畢竟曾是舊主。
平安只緊緊盯着那幅畫,畫上精細地描了一對璧人。她見過這種畫法,這樣的畫和真人幾乎有八九成的相像。能夠挂在這裏的,想必是極像才是。他們便是自己的爹娘嗎?平安癡癡地望着。
男子一身湖藍君子袍,面目精致如同谪仙,頭發只松松束着,額邊有一縷發絲垂下,更顯飄逸潇灑,腰間懸着的,竟是自己懷中的那塊青玉。那女子長得倒不是極致的漂亮,但那一雙眼睛中的靈動使得整個人都活躍起來,身穿嫩黃的紗衣,手中緊握着一支碧色的竹簫,與男子的眼神相互應答,整幅畫和諧無比。自己的爹娘原來竟是這般好看。伸手撫上自己的臉,為什麽自己如此醜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