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靠窗坐着,越過祝宏肩膀看見了車下的情形,便拍拍祝宏的胳臂,向着自己這邊帶了帶。祝宏不解其意,沙河也不說話,雙手忽然圈住祝宏的腰一用力,就把人抱到了自己大腿上。祝宏一愣神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空位已經被迅速填滿了,車裏載滿人,開動了。
祝宏從開車起就不自在,一會兒挪挪胳臂一會兒墊墊腳,都惹得旁邊抱兒子的大嬸怒目而視了才安分下來,低着頭動也不動,大冬天的,燥熱到想出去裸奔。
沙河說:“忍忍,就一個小時。”
祝宏後背貼着沙河的胸膛,沙河說話的時候聲音好像是通過胸腔傳過來的一樣,激得他心頭一酥,都不懂得答話了,胡亂地點點頭,心道我寧願多忍會兒。
可惜車還是按點兒到了。
沙河下車的時候皺了皺眉,祝宏沒過腦子就去關心人,結果沙河答:“腿麻了。”
想也知道為什麽。
祝宏沒敢再說話,覺得自己可能有點兒臉紅了,就扭過頭去,裝作專心聽着對面街上練揚琴的小孩兒彈琴。
沙河家在怒江邊,據說是沙河他五個爹落了隊,又迷了路,走到怒江,瞧着東岸,知道實在回不去了,就回身在一戶被炮彈炸得半倒不倒的空屋子裏住下了。
夾岸山勢陡峭,沙河顯然尚有餘力,不時停下腳步回頭看祝宏。祝宏原是想休息一會兒,見到身後跟上來一個傈僳族的女兒,背着背簍沖他一笑就走前面去了,頓時激起了鬥志,拼着一口氣往上爬,還越過了沙河,結果到了地兒險些癱下來,撐着膝蓋呼哧呼哧喘得像個風箱。
沙河帶着祝宏進屋轉了一圈,把人安置在大屋的竹椅上,又從包裏掏出來一瓶水,道:“你先坐着,有什麽需要的自己找找,我出門一會兒。”
祝宏知道他這是要去看他四爹五爹,要死不活地趴在桌子上點頭應了,目送着沙河出去。
他們到地的時候就已經快六點了,祝宏一開始還老神在在地翻擱在床上的沙河小時候的物件,什麽迷彩布紮起來的書包啊,粽子葉裹起刀鋒的m9啊,甚至還揀出來一把卸了彈匣的98K。
想想沙河小時候都玩這些,也難怪修個車子都溜溜的。
只是随着時間推移,祝宏漸漸開始擔心了。沙河去了一個鐘頭,眼見着天都黑了人還沒回來,想想這畢竟是山裏,祝宏果斷去翻箱倒櫃找手電筒,最後沒找着,還是一咬牙,沿着沙河出去的方向就往外走。
剛下過雨,祝宏一腳深一腳淺踩在林子裏的小道上,又看不見路,走不出去一公裏就摔了一跤,小腿一陣尖銳的疼痛。他也顧不上查看,只慶幸是大冬天,不至于被蛇咬,爬起來又往前走,邊走邊喊沙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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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山間悄寂,輕聲細語地講話都有回聲。祝宏越喊越覺得瘆人,剛摔了一跤那條腿也疼得更厲害了,不由得想要慢點兒小心點兒,腳底卻下意識地越走越快,好像生怕慢一步沙河發生什麽不測似的。
好在沙河并沒有走遠,祝宏又走了十來分鐘,便聽到了沙河的回應。
沙河說:“你別動,我來找你。”
祝宏就乖乖站在原地等着。
沙河過了幾分鐘就找過來了,披着月光,眉目像是凝了霜一般,樣子仍舊是好看的,面色卻是反常的淩厲,看見祝宏一身泥的凄慘模樣就訓斥道:“讓你在家呆着,怎麽跑出來了?”
祝宏一見到沙河就松下勁兒了,被沙河訓也不怎麽在乎,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想要走上前去,剛一擡腿就嘶地抽了口冷氣,這才發覺小腿已經疼得快走不動了。
沙河也看到了。他蹲下`身子,把祝宏的褲腿往上卷起來瞧了一眼,狠狠地皺起了眉,說:“摔傷了。”
祝宏自己低頭一看,可不是麽,老長一道口子,劃到了膝蓋下邊兒,現在還直往外滲血,連褲子都劃破了,恐怕是跌倒的時候被什麽尖銳的石頭劃傷的,不禁讪讪。一路還擔心別人呢,結果出狀況卻是自己,這麽大了還摔跟頭,着實挺丢人的。他想要說點兒什麽來緩解尴尬,張了嘴,卻發現喉嚨點兒啞,是剛剛太緊張的緣故。
沙河也沒有注意他的動作,抿了抿嘴,直截了當就在祝宏面前蹲下了:“我背你。”
“啊?”
祝宏臉上猛地一抽,簡直要臊得挖個洞埋了自己。
沙河不理他,催促道:“走了。”
祝宏猶豫了一下,努力嘗試着繼續自個兒走,卻怎麽也找不回剛剛那十幾分鐘的韌勁兒了,只能扭扭捏捏爬上了沙河的背。
林間路濕滑,沙河的腳步卻極穩當。祝宏趴在沙河背上,問他是不是挺有經驗的,原意是想打趣沙河那個大得過分的迷彩布書包呢,沙河一如既往答得正經:“二爹腿斷了,又耐不住閑,樂意往山下跑。最初幾年是大爹和三爹輪流背他,後來大爹他們背不動了,就換成我。”
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可是我也沒有背多久。”
沙河說:“我二爹的腿是被炸斷的。”
沙河的二爹是個老兵,200師的。他們剛入伍的時候也鬥志昂揚保家衛國,兼且編入了裝備最是齊整的遠征軍,驕傲得不得了。浩浩蕩蕩的部隊開進了緬甸,至棠吉短兵相接就開始退,一路退回了國,退得傷亡慘重,退得師不成師,打散編制進了新編第8軍和第二十集團軍。
老人家坐在椅子上,常對沙河講,戴安瀾是英雄,孫立人是英雄。少時的沙河不明白,問他說,為什麽英雄還打不贏仗?老人家就嘆口氣,裝備不比人差、人數不比人少,為什麽打不贏?
因為上頭還有不是英雄的。
二爹命背,沒能編進何紹周的部隊,好在陰差陽錯進了54軍,一路急行軍進了雲南腹地,強渡怒江直打騰沖,這才算嘗到了勝利的滋味。
苦的。
五萬人打三千人,死了一萬,傷了一萬。二爹所在的連隊沖鋒的時候,掩護的排沒能打掉日軍的火力,大炮轟過來的時候,二爹就瘸了。
二爹那個班,就活下來大爹、二爹、和三爹。
大爹肋骨上中了一槍,子彈口徑小,彈片卡在血肉裏沒出來,福大命大地活下來了。三爹倒是囫囵個兒,只瞎了一只眼。
胡琏說,他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忠誠,吾人于血戰之際,勝利即在握。可勝利來得着實太遲、太疼了。
“回家了。”
祝宏趴在沙河背上默默地聽着,忽然被這一打岔,還有些反應不過來,擡頭一看,風雨飄搖中,正是沙河家那道自己刻意留着的暈黃油燈。
進了屋,沙河讓祝宏坐在床上,燒了一壺水備着,又從床下拖出來一個醫藥箱,找出來幾卷泛了黃的紗布,皺皺眉,擱到了一邊,再拿出一罐雲南白藥并一小瓶酒,在蓋子裏細細混勻了。
祝宏讓他伺候得挺不好意思的,伸手就想接過來:“我自己來吧。”
沙河把藥遞給他,自己去端了熱水,倒在一個破舊的木盆子裏,示意祝宏把傷了的腳伸過來。祝宏哪兒能讓沙河給他洗腳,反倒朝床裏縮了縮:“這個我也自己來。”沙河就退開了半步,也坐在了床沿上。
祝宏咬着牙把腿往熱水裏放,本來麻木了的傷口又一陣新鮮的疼痛,刺得他龇牙咧嘴的,匆匆把傷口上沾染的泥土洗掉就擦幹了,去對付更疼的雲南白藥。
他小時候就皮,上房揭瓦都是有的,自從摔了一次之後就乖了很多,不是怕受傷,是怕受傷之後要塗藥。
雲南白藥混着酒,要多疼有多疼。
祝宏心裏怯着,嘴上就下意識找話題分散注意力,想了想,就跟沙河搭話問:“四爹五爹都好麽?”
沙河只瞧着他,也不催,順着他口風溫和地笑了笑:“都好。”
四爹從前是修車學徒,身體不好,趕上日子被硬招進軍隊的。起初幹的是後勤,後來部隊上缺人,他有底子,就被送去學技術了,行軍開車,打仗放炮,一點兒不耽誤。
他告訴沙河說,過怒江那回他們是坐橡皮艇渡江的。那天霧大,根本看不清人。中間觸礁了,人就沒了,滔滔江水裏,連個響兒都聽不到。四爹坐的橡皮艇翻了,他倒頭紮在河裏,被沖出了兩裏地,幸好抓着了礁石,最後讓人給救了。
是不是這樣沙河也不敢肯定,但五爹的說法,确實是不一樣的。
五爹排行第五是因為年紀,強渡怒江的時候,他還沒滿十八。
那時候四爹和五爹坐的是同一條艇,艇翻了,整個班都掉了下去。四爹水性好,就下去救,一拉一個準兒,拉到五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