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冤家 不是我們需要他,而是大周需要……
行宮位于南陽山半山腰,四面修竹掩映,的确如長公主所言,是個秀雅別致的好地方。
據說這是開國皇帝重金聘請江湖“天機門”的大師修建的,是自古以來大周皇帝南巡的住所。
不過幾十年前突厥大肆進攻,朝廷無力抵抗不得已遷都金陵,南陽山行宮就只有避暑的一點兒用處了。而先帝後夙興夜寐勤于政事,壓根兒沒踏進過行宮,幹脆把這地方賞給了喜靜的裴家小公子居住。
直到現在,這裏還是裴安的地方。
然而寇窈現在并沒有心情欣賞行宮靜谧秀美的景色,而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不久前那個說要留下的自己。
原因就是沈識這厮一直在她耳邊念叨。
“你平日裏看起來聰明得很,怎麽關鍵時刻卻犯起傻來?”沈識面色陰沉,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你留在這裏,裴安不就多了一個拿捏嚴殺樓和寇家的把柄?”
這種沒頭沒尾的糊塗事把他一個人牽扯進來就夠了,寇窈再摻和,相當于是把寇家和嚴殺樓都拉下了水!
寇窈冷眼看着他:“你聰明,你說得全對。”
她對着剛收拾完東西上山來的辛夷揚了揚下巴:“走,我們找長公主殿下和裴大人辭行去。”
心疼沈識這個家夥,還不如心疼被小銀吞掉的蠱蟲!
可她剛邁出幾步就被沈識拉着胳膊拽了回來:“留都留下了,他們還能那麽容易再放你走?!”
“怎麽不能?”寇窈想狠狠甩開他的手,卻根本沒有用處,“他們想留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吓得辛夷不敢上前一步,連帶着小銀都不敢再待在寇窈身上,想要偷偷摸摸溜下去。寇窈察覺到異狀,捏起它砸在沈識身上,把小東西砸了個頭暈眼花:“留下它給你防身好了,省得你這個第一刺客橫死金陵,平白丢我們嚴殺樓的臉!”
沈識愣住了。
他遲鈍的神經這才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小丫頭在金陵吃不好穿不好,留下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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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還真是想留下來陪着他、保護他不成?
理智告訴他肯定不是這樣,但感情又不斷訴說着:對,她就是這麽想的。
畢竟她最護短不是嗎?
只是沈識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成為她護的那個“短”。
洶湧的愧疚感頓時淹沒了他。沈識抓着寇窈的手又收緊了些,低聲說道:“你走了小銀不慎把我毒死怎麽辦?”
他頓了頓,直白地示了個弱:“畢竟我現在內力全失格外嬌弱,一不小心就容易命喪黃泉。”
寇窈明顯很吃這一套,怒火顯而易見地消退了許多,只是語氣依舊兇巴巴的:“死就死了,和我有什麽關系!”
沈識仍舊輕聲細語的:“我還答應幫你試藥一個月呢,我死了你也吃虧是不是?”
寇窈斟酌了片刻,從鼻腔裏擠出一個“嗯”字,學着剛剛沈識斥責她的語氣道:“你平日裏看起來聰明得很,怎麽這時候卻這麽蠢笨?還不快松手,我都被你抓疼了!”
好記仇的小丫頭。沈識嘆了口氣,松開了手:“真抓疼了?”
他抓的剛好是袖子撕爛的那條胳膊,寇窈從大氅裏探出手,看到小臂上一圈青紫的掐痕。
簡直是觸目驚心。
沈識瞥了一眼,只覺得膽戰心驚。他分明控制住了力氣,卻還是……
歉意萦繞在心頭,他低聲道了句對不住,卻又忍不住在別的方面責備提點她。
“金陵和苗疆風氣不同,女子不可袒露肌膚。”沈識又偏頭看了看寇窈身上的大氅,“也不要随便穿其他男人的衣服。”
他見寇窈不以為意,恐吓她道:“否則會有更多秦家表公子那樣的人來糾纏你,我現在可沒法子幫你處理這些。”
這理由哪裏唬得住寇窈,她心想糾纏便糾纏,大不了來一個毒一個來兩個毒一雙。
金陵這些油頭粉面一步三搖的公子哥兒還比得上苗疆的少年有毅力嗎?
“沈識,我勸你對我放尊重些。”寇窈抱起胳膊,擺足了架子,“你解毒還要靠我想辦法,最好不要惹我生氣。”
她開始翻舊賬:“還有你和那老鸨說‘我的就是你的’……我付的金子怎麽成了你的嫖資了?”
寇窈越說越生氣:“我明明什麽都沒享受到,還白白搭進去一塊金子。”
沈識沒料到她連這個都要計較,很是無奈:“我嫖沒嫖你還不知道嗎?刀法大成之前不能沾染女色。”
他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在寇窈眼前晃了晃:“秦三老爺的賞金分你三成,夠抵那一塊金子的債了吧?”
賞金足有萬兩,分她三成就當她留京陪自己的報酬了。
誰料小丫頭驕矜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了一只手。
五成。
罷了,五成就五成吧……沈識是個不太在意銀錢的性子,在這時卻依舊感受到了一絲肉痛。
小吞金獸。
窗外茂竹清影搖曳,忽地閃過一絲不明顯的黑影,不知是不是風卷起的竹葉。
黑影停在了偏殿改造成的書房門前,向端坐其內的長公主和裴安禀報着自己聽到的談話。
長公主顯然對兩個小輩的相處很感興趣,聽到之後眼角都笑出了細紋:“一對兒小冤家。”
對面的裴安倒是沒有在意自己的大氅被沈識嫌棄,不過在聽到“刀法大成前不能沾染女色”時面色好看了很多。
看來那小子去花樓就是單純地想氣他。
茶水騰起的煙霧彌漫缭繞,将裴安的面容遮擋的模糊不清。長公主臉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她撇了撇茶水頂端的浮沫,輕聲道:“裴安,你還是太急了。”
裴安沒有答話。
隔着湧動的霧氣,長公主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他。也是,畢竟他們也有段時間沒見了。
她繼續說道:“沈識十五歲時,沈瀾傳信給我問要不要告知他自己的身世。當時我正在北疆的戰場上殺突厥人,突然就想起曾經皇兄在這片土地上揮斥方遒的模樣。”
可皇兄文治武功那麽出彩的人,還是葬送在了這片土地上。
“那時候沈識剛在江湖闖出了一些名聲,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不想太早告訴他自己的身世,我怕他要承擔的東西太多,和皇兄一樣年紀輕輕就葬送性命。”
于是她蘸着突厥溫熱的血,在信上回了幾個字。
阿識及冠再議。
等到他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再告訴他所有的事情吧。
最後接不接受這個事實,都由他自己。
畢竟他從未有一天享受過皇室身份帶來的便利,幼時甚至還因為這些吃了不少苦。沒道理所有的事情都由這一個孩子承擔。
報仇罷了,終有一天她也可以做到。
然而裴安卻并不認可她的話:“陛下和長姐是他的父母。他的發膚、性命,皆是由父母賜予,這是他生來便該承擔的命數。”
水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凝成水珠,在他垂眸之時滴落,像是一滴悲怆的淚。
“殿下,我并不是把他當成一個堂堂正正去複仇的工具,而是一個亟需豐滿羽翼的帝王。”
他擡起眼來,烏黑的眸子深不見底,像是埋葬了黎民百姓所有悲哀痛苦的深淵:“殿下這段時日避開官道悄悄進京,想來是看到了如今的世道有多艱難。”
餓殍遍地,哀嚎四野。
富貴的貪官腦滿腸肥大腹便便,貧苦的百姓骨瘦如柴易子而食。
這一切,都是現在身居高位的那家人造成的。
如果長姐還在,如果陛下還在,如果他還身體康健在朝為官,如果沈瀾真的被招攬,那天下又怎麽會是這個模樣?
以至于當朝長公主都要遠離帝京,在荒蕪偏僻的北疆隐姓埋名當一個小小的将領。
“他被沈瀾傾心教導撫養成人,被嚴殺樓錘煉成天下第一的刀客,他不是在金陵圈養出來的皇帝,他俠義、野性,像是一把最鋒利的刀。”
可以輕而易舉将王朝的膿瘡剔除。
裴安阖眸:“不是我們需要他,而是大周需要一個這樣的皇帝。”
長公主怎麽會不知道這些?
但她還是說道:“你不要逼迫他。”
把登基或是行俠的選擇權交在他自己手中。
這是她作為姑母能給侄兒的最後一絲溺愛了。
裴安沉默片刻,颔首稱好。
而此刻,已經和好了的一對兒冤家正在庭院裏看星星。
銀河流淌在空中,圓月中似乎可以看到吳剛伐桂的身影。寇窈有些思念出海遠行的父母弟弟,又忍不住看向身側叼着根草的沈識。
他現在又是在思念誰?是不是也會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到底是怎麽回事?
于是寇窈問道:“你想知道自己的親身父母是誰嗎?”
只要取到裴安和長公主的血,她還是能夠判斷出他們和沈識是否有血緣關系的。
沈識看了她一眼,說不出是什麽情緒:“知道又怎麽樣,不知道又怎麽樣?”
他向後一仰:“反正又不可能去做皇帝。”
端坐在廟堂之上,看似掌握天下卻被朝臣奸佞糊弄的傀儡。
誰愛做誰做,反正不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