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安凡頭一次有些佩服自己。
在大腦幾乎崩潰的情況下,她還能記挂着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吵架、不能在車上吵架,一路維持着明面上的平和,直到她們回到住的地方。
進門,室內很黑,安凡伸手去摸玄關處的開關,被淩染從身後嚴絲合縫抱住,若有似無的氣息拂過她的頸項,緊接着是實打實的溫熱。
“啪”地一聲,安凡按開了燈。
室內瞬間亮得有些刺眼,淩染被刺得停下動作,許是被打斷有些不爽,她皺眉說了聲:“開什麽燈啊,多破壞氣氛。”
安凡沒理她,她甚至連鞋都沒換,迳自進入室內給自己倒了杯水,把淩染當隐形人。
淩染從沒遭受過這種冷遇,一時有些悵然。
即使安凡看着狀态不太對,淩染還是開口了,或許她在試探:“給我也倒一杯。”
安凡無動于衷。
她還在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水,看起來閑适又自在。偌大的客廳很安靜,顯然,安凡聽見了,但她沒動。
托工作的福,淩染大場面見得不少,但能讓她緊張慌亂的場面卻少之又少。
現在,在她市中心的這套公寓,面對着她很熟悉的安凡,她竟然微微地慌亂了。
就像上次那樣,有什麽東西即将失控的慌亂感徹底席卷了她。
“安凡,說話。”淩染到沙發那兒坐下,往後靠着椅背,像在尋求一個支撐。
安凡宛若沒聽見,依舊不緊不慢喝水,直到慢慢喝完一整杯水,她将水杯磕在大理石臺面上,清脆一聲響,她開口:“9月27日是什麽日子?”
淩染心驀地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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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瞬間她甚至感到些許害怕,手無措地在沙發上抓來一個抱枕,擋在身前,這副模樣看起來很閑适,但她的大腦其實空白了幾秒,她問:“什麽意思。”
安凡以為自己足夠冷靜,但她看到淩染這模樣還是忍不住生氣:“我不是你的下屬,不要用模棱兩可那一套對我說話。”
安凡經常看到淩染用這一套從下屬那兒得到她想要的信息,待所有信息都顯露、局面清晰,她才會做出決策。
安凡曾覺得這樣掌控局面的淩染很厲害,但如今她只覺得累。
她在她身邊幾年,都換不來一句坦誠嗎?
淩染開口了:“如果你說的是每一年都有的9月27日,我想那一天我們都很愉快。”
愉快?
曾經的安凡也以為這是愉快的。
安凡說:“為什麽那一天要那麽對我?獨獨那一天,要以那種方式?”
“情趣……”淩染還在隐瞞,她說:“偶爾換換方式,才會有新鮮感。”
淩染一句話輕易挑斷安凡平靜的神經:“你不是也很喜歡嗎?”
“我只覺得惡心!”安凡失控地喊:“你把對我姐姐死去的憤懑發洩到我身上,你有沒有想過我知道後會有什麽感受?你還要我喜歡?淩染,你不要太過分!”
咬破皮肉,破壞美好,這種方式帶給淩染的心理刺激是什麽,安凡不願去想了。
手中綿軟的抱枕被揉掐到徹底變形,淩染默了會兒才開口:“你怎麽知道的?”
“如果我一直不知道,你打算瞞我多久?”安凡問。
淩染沒說話。
安凡又問:“女朋友,這三個字,你對我說的時候,想的是我還是我姐姐?”
淩染還是沒說話。
安凡有些站不住了,她踉跄着退後兩步,靠着堅實的流理臺,學着淩染的語氣催促:“淩染,說話!”
“我認為這不重要。”淩染許久才說。
“我以為這很重要。”淩染的回答已經很明确,但安凡還是在問:“所以我一直都是替身對嗎?”
淩染像在解釋:“安凡,我們當初說好的……”
是的,說好的,安凡想起當初她對淩染說的:“你別傷心了,你想要人陪的話,我可以陪你,你把我當成誰都沒關系的。”
當初覺得沒問題,現在卻成了最大的問題。
安凡說:“我再喜歡你,我也不可能永遠當個替身。”當初她成為替身,也不是抱着永遠只當替身的目的去的。
淩染或許也被喜歡這兩個字牽動,她沉凝許久,說:“不會是永遠。”
安凡驀地笑了一聲,說:“沒有永遠了。”
安凡這次是望着淩染的眼睛說的:“曾經我也以為我會永遠喜歡你,但概論說得對,永遠愛你本身就是謊言,沒有什麽是永遠的,我不可能永遠喜歡你。”
“和你在一起……當替身這幾年吧……”安凡笑着換了說法,眼角卻有淚流出,她說:“我挺開心的,也有累的時候,我曾經以為是開心的時候更多,但我剛才在車上仔細想了想,我竟然想不起一件開心的事,可能是太累了吧……”
安凡說:“我那麽喜歡你,你卻根本不可能喜歡我,真的太累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怎麽堅持……”
淩染沒由來地煩躁,她近來已經鮮少有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但她此時竟想沖安凡嘶吼,她想讓安凡閉嘴,讓安凡別再說了。
淩染刻意維持着呼吸的平穩,待浮起的情緒落定,才像要掌控局面般開口:“安凡,我不管你即将要說的是什麽,但我希望你想清楚再說出口,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我不可能任你說結束就結束,說開始就開始。”
安凡笑了:“那你當初說結束說開始的時候有問過我的意思嗎?到底是誰把這當成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
淩染很不滿意這種說法,于是她說:“那是看在你給我送了一個月湯的份上。”
“沒辦法,你看起來比較離不開我,而我恰好也習慣了你。”淩染這樣說。
盡管安凡知道她這是自尊心受挫在極力挽尊,但她還是實打實地生氣了,她甚至氣出了錯覺,我給她送了一個月的湯?
安凡撿最重要地問:“我什麽時候給你送了一個月的湯?”
淩染說:“十一月,我生病住院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能喝到你偷偷送來的湯。”
安凡笑了:“不是我送的,我就送過一次,還是你助理主動找上門,請我送的。”挽尊誰不會,這種時候她也要臉。
淩染的重點完全被最後一句話吸引過去,她問:“你說是黎汐主動找的你?”
“是,她告訴我你住院了,很慘,問我能不能去看看你。還說你在打營養針,無法進食,我才去給你送的湯,天門冬蘿蔔湯,你喝過了吧?”
淩染怔然的樣子,讓安凡又開心又傷心,她說:“我不知道是誰給你送了一個月的湯,但我只送過那一次,畢竟是你說的結束,我也要臉。”
淩染勾勾手指她就又黏上去,其實夠不要臉了,但這種時候,她不願再把自己的臉面送到淩染面前讓她踐踏。
往事不堪回首,她不要再回想。
淩染簡直出奇地憤怒了,她一方面生氣黎汐欺騙她,另一方面又生氣安凡竟然沒有給她送一個月的湯,而明顯的,第二點比第一點還要讓她生氣。
這是不是代表如果她後來沒有找上安凡,安凡更不可能主動找她,那她們倆在那兒就結束了?
淩染不喜歡意料外的結果。
安凡并沒有離不開她這件事,讓淩染徹底生氣了。
她氣得呼吸起伏,連聲線都開始不穩:“所以你要說的是什麽?”她明知故問。
“結束……”安凡連分手二字都不敢說,她說:“無論是女朋友,還是替身,我都不想再繼續了。”
“好,我答應……”淩染很灑脫地說:“只希望你不要又來找我,拉拉扯扯糾纏不清。”
安凡扯出一個笑:“放心,不會。”
沒有換室內鞋,行李也放在門外,安凡走得很幹脆,她幾步就到了玄關的位置,手指摸上門把手,聽身後的淩染說:“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嗎?”
安凡頓了頓,說:“我曾經是很想給你驚喜的。”
出了淩染家,安凡提着行李箱一路奔至陸昀那兒。
陸昀在市中心有套房子,是她十八歲生日時陸父陸母送的,陸昀報的大學在外地,房子一直沒怎麽住人,陸昀就順手給了她一把鑰匙,讓她有空幫忙去暖暖房。
大年初六,安凡不确定陸昀在不在房子裏,但她沒哪裏想去,也沒哪裏可去,只好去這兒。
兩地距離并不遠,路上車也不多,安凡很順利地到達陸昀家門前,她拿鑰匙開門,和剛洗完澡從浴室出來的陸昀對上視線。
“寶貝你怎麽會來!”陸昀看樣子很驚喜。
安凡同樣驚喜:“你怎麽在這兒?”
陸昀邊将人迎進來邊說:“別提了,我這大學還沒畢業我媽就整天張羅着相親,還撺掇我去見面,煩都煩死了,我出來躲兩天清淨。”
洗澡前煮的水果茶在室內氤氲開香氣,陸昀去給安凡倒茶,順口問:“你呢。”
安凡學她的語氣:“分手了,過來清淨兩天。”
“啪”地一聲,杯子摔在地上,粉碎。
那杯子和壺是一套的,世上獨一套,價值不菲,陸昀特別喜歡,但她此時完全沒注意到,還很興奮地朝她奔過來:“卧槽卧槽!這是真的嗎!你真的和淩染分手了?!”
安凡點頭,說:“你杯子碎了。”
陸昀回頭看了一眼,才“啊呀”一聲:“這麽重磅的消息,你就不應該在我倒水的時候說嘛,可惜了。”
“算了……”陸昀很快釋然:“就當放炮吧,慶祝我家寶貝脫離苦海,改天把另外幾個也砸了。”
安凡只想笑。
陸昀敏銳察覺安凡情緒有些奇怪,她有些擔心,懷疑安凡是不是刺激受大發了,她小心翼翼問:“分手了,什麽感覺?”
安凡想了想:“目前沒什麽感覺。”可能以後會有各種各樣的感覺,但她目前沒什麽感覺。
“分手是你提的還是淩染提的?”陸昀又問。
“我。”
“因為什麽?”
安凡雖然和陸昀無話不談,但關于9月27日淩染怎麽對她她沒說過,畢竟這事太私密,怎麽好與人分享。
她糾結該怎麽說,看陸昀皺起眉:“你竟然還想瞞着我?”
安凡嘆一口氣,索性把事實全說了,從四年前的9月27日,到剛過去的9月27日。
陸昀就像被誰打開髒話的口子,根本停不下來謾罵,她憤憤且不平:“這不是糟踐人嗎!淩染她憑什麽這麽做!就算是替身也要講究基本法吧,她憑什麽把她的痛苦施加到你身上?呸!真他媽惡心!寶貝快和我一起罵她!”
安凡搖搖頭:“不想罵了,沒意義。”
只要安凡分手,那陸昀就唯安凡馬首是瞻,她點頭如搗蒜:“那寶貝你想做什麽?”
“我洗個澡吧。”安凡說,奔波一天,又是收拾東西又是坐高鐵,還大吵了一架,安凡只想洗澡。
陸昀自告奮勇:“我陪你洗!”
安凡看她一眼,搖頭:“不用,你給我找身睡衣就好。”
陸昀慇勤道:“用的,我幫你搓背!我有個室友北方的,搓背一流,我跟着學了幾招,很舒服的。”
安凡問她:“你怕我做傻事?”
陸昀不語。
安凡笑:“不會的,我沒那麽傻,雖然我可能很難過,但我也只難過她不喜歡我這件事,不會對自己有什麽不當看法的。”
陸昀還是不放心:“你保證?”
安凡說:“我保證。”
陸昀麻溜給安凡找來了睡衣,還拿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一切做完後她躺在床上,一邊注意着浴室的動靜,一邊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怎麽想都覺得像夢一場。
真就這麽分手了嗎?
不會過段時間又和淩染複合吧?
陸昀想來想去,覺得她待會兒要再添一把火,徹底絕了這可能。
安凡用的浴缸泡澡,被溫熱的水包裹實在舒服,她洗了将近一個小時,期間陸昀還來敲過兩次門,确定她沒出什麽意外才離開。
待安凡洗好澡吹好頭發,陸昀流氓似的拍拍身邊的床,說:“寶貝過來。”
安凡依言走過去,兩人并肩躺着,感受着陸昀一下一下順着她的頭發,安凡開口:“有話要對我說?”
“你知道?”陸昀微微擡頭。
安凡說:“沒辦法,我比較了解你。”
陸昀笑了笑,她問:“洗澡的時候想了什麽。”
安凡很實誠地開口:“想了淩染。可能之前思緒太混亂,腦子靜不下來也就想不到她,洗澡的時候突然很安靜,很容易地就想到她了。”
“恨她嗎?”陸昀問。
安凡抿唇沉思,最終搖搖頭:“我覺得她只是不喜歡我。”
“那你呢,你還喜歡她?”
安凡無可奈何地笑:“哪有這麽快就忘記。”她喜歡淩染幾年,喜歡到快要成為一種本能,哪能這麽快從中抽離。
她只是清醒了。
清醒地知道不可能和淩染在一起,清醒地知道要離開淩染保護自己。
“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淩染什麽時候?”
安凡仔細回想,幾乎就要想不起來的時候,思緒突然冒頭,她說:“國慶吧?”
“嗯,就是國慶……”陸昀說:“你當時給我發消息,說你看到一個好漂亮的女人,你戀愛了。”
原來自己十七歲就這麽花癡,安凡只能笑。
“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你好像就非她不可了……”陸昀說:“我記得這其中的時間間隔其實并不長。”
安凡不解:“昀兒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你沒那麽喜歡淩染,起碼一開始是。”陸昀說:“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你為什麽會那麽喜歡淩染,我不否認淩染她長得好看,但她那性格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起碼不是能讓我忽略她性格的好看。”
陸昀極緩慢地說:“是不是在知道淩染也喜歡你姐姐後,你就非她不可了?”
安凡一下子怔住。
“我要提起你姐姐了,你介意嗎?”陸昀問。
安凡搖搖頭。
“我猜,這是不是也是你不想輸給你姐姐的其中一件?”
安凡從小到大只有陸昀這一個好友,她格外珍惜,所以基本上什麽事都會和陸昀說,包括她小時候的各種事,好的不好的,都會說。
令陸昀聽完久久不能釋懷的只有一件事。
安凡和安清漪是雙胞胎,因着安清漪先天性疾病的緣故,家裏的人都對她關愛有加,這其實說得過去,畢竟得病的孩子心思敏感,很需要大家細心的照料,但照料歸照料,忽視甚至漠視安凡這個健康的孩子就很不對勁。
陸昀覺得,沒有家庭會不管一個健康的小孩而全力去撫養一個随時可能去世的小孩。
安凡當時還想不到這些,只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好,于是她努力做到最好,盡她最大的力量。
八歲那年,安凡偶然聽到小姨和她媽媽的談話,才知道不是她好不好的問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安清漪剛檢查出先天性心髒病的時候,醫生很巧合地在夏萍面前說了一聲“像是妹妹把姐姐的營養搶了”,他想表達的意思可能是安凡健壯而安清漪消瘦,但那時夏萍才生完孩子情緒不穩定,外加滿腦子都是安清漪的病,以為這是病因,不自覺就對安凡帶上了偏見。
有色眼鏡一戴就是幾年,還影響了身邊所有人。
安凡那時候小,什麽都不懂,以為真的是自己害了姐姐,覺得所有人不理她都正常。
但小姨接下來說:你明知道這不可能,你打算什麽時候對年年好一點。
夏萍當時也很頹唐,她掩面,很無奈地說:我、感覺我改不過來了,我好像習慣了……安安做什麽我都喜歡,年年做什麽我都想挑刺。
于是安凡不再費盡心思去謀得寵愛,與這個家的所有人都變成老式關系。
安凡是怎麽走出心理困境的陸昀不清楚,但她知道安凡開始會隐隐和安清漪比較,或許這也是從小到大身邊所有大人給她灌輸的。
所有人都在拿兩人相比,同學、老師、家長。
比學習成績,比性格外貌,所有明面上能品評的東西,都會拿來比較。
而安凡總是不如安清漪。
即使那時候的安凡覺得這些比較很無聊,但或許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将每一項記在心裏,烙下深深的印記。
而淩染,就是新的比較産物。
安凡不否認,她說:“或許吧,但幾年都這麽過來了,我還能說我不喜歡她嗎?”
陸昀重申:“我要表達的意思是,雖然後來真的喜歡了,但我們一開始喜歡得沒那麽純粹,我們抛棄執念,管她淩染曾經喜歡的是誰,能忘記得快一點!”
安凡只能笑,如果感情能像開關一樣收放自如就好了。
陸昀躺在床上,抛出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淩染再來找你,還說喜歡你,你會答應她嗎?”
“這不可能。”
“我說的是如果。”
“沒有如果……”安凡說:“她不可能喜歡我,有也是假的。”
“好的。”陸昀滿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