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日子很快到了十月十日。
一大清早,安凡先去花店捧了一束嬌豔的玫瑰,轉道又去蛋糕店取了蛋糕,最後在回家路上買了幾份早餐,雙手拎滿回到時代水岸。
光是拿鑰匙開門就花了五分鐘,安凡推開門發現父母都起了,笑着招呼:“剛好,豆漿還熱着。”
安志澤看了眼窗外陰沉的天,問:“怎麽自己一個人去了?”
安凡将東西遞給迎上來的阿姨,邊換鞋邊說:“起早了,反正閑着也沒事,就當晨練了。”
夏萍瞥見豆漿的包裝袋,納罕了聲:“買的這家?這家不是經常要排隊嗎?”
她疑惑中帶着幾分探究:“你什麽時候起的?”
這是家賣豆漿的老字號,豆漿以香濃綿柔、入喉爽滑著稱,街坊四鄰都愛喝,又有城東跑到城西就為這一杯豆漿的美聞,豆漿店門前經常大排長龍。
安凡換好了鞋,卻還在低着頭,不甚為意地說:“沒多久。運氣好,今天沒什麽人。”
說完也沒擡頭看他們,只道:“你們先吃,我去洗個手。”
匆忙進到浴室,安凡對照鏡子看自己,清晨匆忙化的淡妝根本掩不住眼底的疲憊,黑眼圈重得能抓去當國寶,她撐着洗漱臺無意識嘆了口氣。
哪是早起,明明是沒睡。
只是這場景實在不适合悲秋憫冬,安凡迅速在浴室收拾好自己,出去和父母吃了早餐,回房換了條黑色的絲絨連衣裙,在早上八點和父母踏上了去墓園的路。
車程大概四十分鐘,從停車場到墓地又花去二十分鐘,等安凡像往年那樣坐在一處臺階揪着橫生的幾根雜草,時間已經指向九點。
安志澤将那束花擱到安清漪照片下,夏萍打開蛋糕盒,一看蛋糕愣了下,笑着:“年年這個小迷糊,拿成她自己的了。”
安凡一聽這話湊頭看了眼,還真是她的栗子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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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十月十日,她家都會在同一家蛋糕店訂上兩個蛋糕,一個是她的栗子蛋糕,一個是她姐姐的慕斯蛋糕。
熟客好辦事,哪怕是她家這麽變态的取蛋糕時間,賣蛋糕的老板依舊毫無怨言,大清早被她一個電話從床上叫起來都是笑嘻嘻的,服務态度好得沒話說。只是大概真的太困,蛋糕給她取錯了。
“那我們今天就先吃年年的生日蛋糕。”夏萍補充一句,從包裝袋裏取碟和叉子。
安志澤手掌護着火苗蹲下要點蠟燭,風一吹,燭火滅了,他溫和起身,拿着打火機又開始點。
安凡平靜地望着這一切。
眼前這一幕年年重演,如今已演到第四個年頭,與那些熱播的暑期檔有些相似,但又不完全相同。
電視劇每年播的都一樣,眼前這幕卻每一年都不同。
安凡記得第一年,很多親戚朋友都來這兒給她姐姐過生日,人滿得墓前的階都站不下。
那年的她和淩染隔着人群而站,站得很遠,她卻覺得離她很近。
第二年來的人少了很多。
慢慢地,安志澤和夏萍不知從哪兒聽到了風言風語,說他們每年到墓地給死人過生日,□不□得慌,純屬吃飽了撐得沒事幹,只能感動自己。
于是,第三年的生日只有她、她父母和淩染到場。
那時候她和淩染的距離其實相當近,近到她能看清淩染望碑上照片的眼底染着怎樣濃重的情愫,心一下子就遠了。
再是今年。
安凡被分了一塊蛋糕,攥着叉子往嘴裏喂了塊草莓,聽夏萍絮叨:“你妹前幾天發燒了,病剛好,不能吹太久的風,所以今天就長話短說,過段時間我們再來看你。”
“對了,前幾天你堂姐結婚了,就小時候總搶你糖吃的那個堂姐,那時候你們多小啊,轉眼都這麽大了。”夏萍說着看了安凡一眼,安凡默默裝鹌鹑。
三人各自尋着位置說近況,多半是想起什麽說什麽,大多時候是沉默。
風緩緩吹着,安凡将才吃了幾口的蛋糕放在一旁,心裏突然就特別難過。
她也說不清難過的點究竟在哪裏,是姐姐的死,還是她的替身,抑或是父母鬓邊的白發……
似乎每一件事湊在一起都值得安凡難過一小下,她抱膝蹲着,不想起來。
在墓園待了快三個小時,到了下山的時候,安凡以還想在這待一會兒為由揮別了父母。
安父安母大概也存了讓安凡在安清漪墓前好好反省做她替身這件事,沒多加阻攔就下山了。
安凡看看時間,十二點。
再過兩個小時,淩染就要來了。
安凡又切了一塊蛋糕,也不知道是老板手藝不穩定還是風中放太久口味有變,安凡覺得這蛋糕沒以前吃的好吃。
但她還是一口接着一口,直吃到淩染立在她面前。
安凡扯唇沖她笑了下,眯起眼睛,将最後一塊蛋糕遞給淩染,說:“剛好,還剩一塊。”
淩染沒接,掃了眼四周,輕飄飄地問:“叔叔阿姨呢。”
“走啦,上午就走了。”安凡同樣輕飄飄地答,只手還執拗地伸着,要将蛋糕遞給淩染。
淩染斂眸看向安凡,安凡不甘示弱地回望,大概是淩染站着她坐着,而淩染又逆着光,她率先敗下陣來。
安凡收回舉得酸軟的手臂,強聲道:“你說要我帶你來生忌,我帶你來了,有什麽問題?”
淩染沒廢話:“我不信你不懂我什麽意思。”
她什麽意思嗎?安凡當然懂。
墓地就在這兒,淩染想來随時都能來,之所以要大張旗鼓地拜托她來到生忌,無非是想要在她父母的陪同下共同前往。
淩染既想要她這個肖似安清漪的替身,又想要得到安清漪父母的認同。
可世上的便宜哪能都讓淩染一個人占了。
安凡想起當初她和淩染事情敗露時她的害怕和慌張,如今心底竟隐約飄過一股爽意。
在她成為替身備受煎熬提心吊膽的時候,淩染一邊享用着她這張臉,一邊享受着父母的悉心關照,哪能讓她那麽十全十美。
事情敗露得好!
事情敗露了,在父母那兒,淩染才不可能再和安清漪扯上關系。
安凡還在肆意妄為地想,淩染出聲打斷她的思緒:“安凡,說話。”
“說什麽?”安凡擡頭,依舊因逆光而眯着眼,說:“我就只能做到這樣,更多的我做不到。”
淩染呼吸平穩:“什麽意思?”
安凡敏銳察覺淩染生氣了。
普通人生氣大多是呼吸急促情緒不穩,而淩染慣會壓抑情緒,越是生氣越是呼吸平穩,讓人無從下手。
以往這時候安凡會鳴金收兵,無論淩染想要的是什麽,她都會盡全力幫她做到,并做到她能做到的最好。
而今天,在安清漪的墓前,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安凡不想百依百順了,她再次強聲:“你想來,我帶你來,有什麽問題?”
淩染一噎。
那句帶着些怨怼的話将所有委屈都一并開了閘,安凡說:“一邊用我當替身,一邊又想籠絡我父母,繼續因為我姐姐做他們的座上賓,哪有這麽好的事,世上便宜都是你淩染一家的嗎?還是說資本家的本性已經融入你的骨血,不剝奪不掠取就活不下去了?”
這一長串的話安凡其實想了好幾天,甚至在淩染來前她啃着蛋糕都在想,她想淩染會有怎樣的反應,她期待且彷徨,盼望且不安。
設想過千千萬萬種,唯獨沒想過會是眼前這種。
淩染說:“別在這兒争執。”
這兒是哪?是她姐姐的墓前。
原來,在這種時候,淩染唯一會顧及的,還是安清漪的感受。哪怕她已經不在了。
安凡想笑,又笑不出來,她說不清正極力壓制的是什麽,她快要失控了,她問:“你拿我當什麽?替身?可誰會要求替身做這做那?替身不是乖乖扮演好自己要扮演好的角色就行了嗎?”
“哦,是替身,同時還得任你差遣。”安凡總結陳詞。
淩染擡眸,一下子撞進安凡悲傷的眼底,她斂了斂眉,嘴角抿緊:“想說什麽,直說,不必冷嘲熱諷。”
安凡平靜地問:“我算什麽?”
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回答,起碼安凡覺得這對淩染來說不難。
說她是替身,說她是白月光的妹妹,說她是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無論哪一種答案安凡都能接受,她想要的無非是一個了斷。答案是她的救贖。
可淩染沉默了。
彼此間的沉默蔓延開來,一個呼吸越發平緩,一個胸膛劇烈起伏。
終于,淩染開口:“那不然結束吧?”
淩染發號施令慣了,印象中她是第一次用這種類似于商量的語氣說話,可安凡已經沒心思細究她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安凡閉上眼,指甲掐着掌心,死咬着嘴唇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她怕自己答應,也怕自己不答應。
“當你答應了。”淩染利落幹脆,轉身就走。
安凡突然說了一聲:“要不要吃塊蛋糕再走?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淩染步子沒停:“不必。”
被風吹了太久,蛋糕表層的奶油已經融化,幾塊水果點綴也看不出原本精巧的模樣,突然被摔落在地上,更是面目全非。
安凡抱着膝蓋頹唐地想:結束了,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