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多虧了子非,我的小日子較之從前悠閑自由了許多。我娘不再時時刻刻派人看着我,也不再給我請那些倒黴的教書先生,最重要的是,我能夠随時下山且不受拘束。
她似乎對子非十分放心,一旦我要下山而她不大同意時,提及子非,便欣然應允了。
我時常呆在子非那個胭脂鋪子裏,鋪子裏的生意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偶爾會有人來看一看挑一挑,通常,客人一旦進來,總會挑走一件精巧的小物件兒。然而這個鋪子終究是太小太不起眼,能注意到它的也沒幾人,是以,子非的收益也不怎麽可觀。
不過他可不在意自家店鋪生意好壞,他在意的只是這家店鋪本身。
在這裏呆得時日久了,除卻同子非聊天也做不了多有趣的事情,甚至還不如在書齋裏的那段時光來得有趣。子非并不怎麽說話,也不大管店鋪的事情,于是我閑得發慌時,便替他招呼一下店裏的客人算是打發無聊時光。
子非時常拿着一個玉制的酒壺,一面閑閑地飲酒,一面饒有興致地瞧我招呼客人。說來奇怪,他那酒壺裏似乎永遠都裝滿了美酒,喝上一天都足夠,且他自己也奇怪得很,眼神一向清明,怎麽喝都不會醉似的。
于是我推想他拿着那酒壺就是做做樣子而已,頂多偶爾呡一小口。至于他為何要做這個樣子,我委實想不明白,也不願胡思亂想致使自己最終腦仁兒疼。
我好奇那壺中究竟盛着怎樣的瓊漿玉液,使得子非終日壺不離手。
也或許,那酒壺也是他那孿生兄弟送與他的?
想到這裏,我便又是一陣莫名的胸悶氣短。
我皺住眉頭,送走了一位客人,方轉過身,看向兀自閉目養神的子非,道:“能不能叫我喝一口你的酒?”
話說出口,我發覺自己的口氣不怎麽和善,我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其實我只是想嘗嘗酒是個什麽滋味。”
“活了三百多年,你竟連酒都未曾嘗過?”子非睜開眼,眸中現出點促狹,“若是沒嘗過,還是莫要嘗我壺中的酒了,我這酒酒勁兒大得很,你招架不住的。”
我覺着他在鄙視我。
這些日子過得閑适自在,甚至有些無聊。我向來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一旦無聊起來,便會想法設法折騰出些事情鬧騰鬧騰。
于是我輕哼一聲,難得膽肥挑釁道:“你喝了都醉不了的酒,我喝了更不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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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非晃一晃手中酒壺,剩下的半壺酒液便随着他的動作響動起來。
與子非和睦相處的一段時日,使得我忘卻了從前他的殘暴手段,我的膽子确然是一日比一日大了。
我撇撇嘴,便要去奪他手中酒壺。
子非手腕一動,避開了。
不知從何處取來一顆黑漆漆的藥丸,他遞給我:“吃了這個,我便叫你喝酒。”
我瞥一眼那顆瞧着就很倒胃口的烏黑藥丸,不認為那是個可口的好東西。我搖搖頭,果斷拒絕道:“我又不曾生病,吃這個做什麽。”
“管那麽多做什麽?”
子非小聲嘟囔一句,我聽見了,便狐疑地盯着他,想從他眼裏瞧出些陰謀陽謀的痕跡。便是這個時候,子非難得沖我笑了笑。仍舊隔着一層輕薄的紫色面紗,面貌輪廓隐約若現。我離得近,便生出一種仔細看興許能看清他容貌的想法。我只盯着那一層面紗,卻終究瞧不清被遮的住半邊真容,只見那細致的眉眼,與眉心處幾乎灼眼的朱砂。
便是在這個時候,子非收斂了笑意,一只手快速地捏住我的下巴。
我自然是驚詫萬分,我這人表現吃驚的慣常表情便是睜大眼,張開嘴,傻兮兮的。
子非便是趁着我張嘴的空當,往我嘴裏塞了個苦不拉幾的玩意兒。我下意識将其咬碎,于是那苦澀便在我口腔中蔓延開來,直叫我皺住眉頭,最終,連同整張臉都一起皺起來。
想來我這個蠢模樣好笑得很,子非扭過頭,神情未變,只是我卻瞧見了他輕微抖動的肩膀。
怒火蹭地一下蹿上來,止都止不住。看着子非幸災樂禍的模樣,我險些将自己的舌頭給咬了。
終于,子非無聲地停止了對我的嘲笑。他扭回來,眼神頗為正經:“咽下那藥,你可有什麽感覺,比如丹田處發熱。”
我瞪着他,語氣沖得很:“除卻苦,便沒別的了!”
“不該啊……”他沉吟道,“莫不是藥效還未上來,不過為了煉制這丹藥,可是花費……”
之後的話便聽不見了,但這幾句只語片言,也足夠我猜測出什麽了。
于是我顧不得嘴裏那要命的苦澀,試探道:“那東西,不會是春藥吧,難道你費心費力只是想與我春風一度?”
我自以為這猜測準确無誤,也不知為何,得出這個猜測後,我心裏還有點兒莫名的小蕩漾。尋常的男人碰上這種情況定然是怒極攻心,怎麽換上我就開始蕩漾了呢。
我覺着,自己的病再不找個神醫看看就完蛋了。
子非聽見我這句話,先是蹙眉,反省過來後便賞我一記眼刀,平淡道:“這只是個強身健體的東西,和春藥不沾邊兒。”
似乎是覺着只說這麽一句不解氣,他又道:“也只有你這種色中餓鬼,才會想到這麽蠢的答案。”
我本就餘怒未消,聽見他諷刺,便更怒了。
我呼出一口氣,做足了對子非進行人身攻擊的準備,張開嘴發出氣勢洶洶的半個音兒,便被子非淡定打斷。
他拿出那個玉制酒壺,遞給我:“你不是要嘗嘗酒的味道嗎,我不食言,這壺酒都給你,你喝罷。”
興許是那壺酒對于我的誘惑着實有些大,興許是我本身就是個極好哄的家夥,被人打斷都生不出什麽氣。我接過那個玉質無瑕的酒壺,自以為豪爽地将壺嘴兒湊近嘴邊,學着子非的模樣,酒壺一斜,酒液便倒入了口中。
嘗到酒液之前的舉止,我學得有七八分相似,而嘗到酒液之後,那舉動,真是……
本想潇灑一回的我,被那美酒嗆得直咳嗽,最後連同臉頰都紅了,也不知是嗆的還是丢人丢的。
終于将那一口咽下,我擦一擦嘴角,仰頭又要灌下。
子非奪過那只酒壺:“我這人摳門得很,酒,只給你喝一口。”
我想将酒壺奪回,喝上幾大口找回面子。子非卻将其藏在身後,左躲右閃愣是叫我連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搶了半天搶不到手,我也洩了氣。
我安安生生坐下來,看了一會兒子非,頭卻開始發暈,大約是酒勁兒上來了。
其實我也挺佩服自己,一口酒便醉,天下間恐怕也沒幾個能有這境界。
視線有些模糊,我閉上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我一向是個多夢的人,每晚睡覺都要做三五個不靠譜的夢,這足以說明我有多喜歡胡思亂想。
這一回睡去亦不例外,縱使頭有些疼有些暈,但這并不妨礙我去做一個不靠譜的夢。
夢裏依稀是幼年住慣了的宅院。幾株翠竹前,我的秀才爹立在那裏,容貌是年輕時的模樣,眉目俊秀模樣斯文,他見了我,便喚一聲:“玉鳴,過來。”
我聽話走上前去,邁了腿,卻發覺自己不是幼時短胳膊短腿兒的樣子,而是平日的樣子。
于是我便有了幾分清醒,我是在做夢。
我做的夢多,但像這樣清楚知道自己在做夢的情況,卻很少。我走到秀才爹面前,看見他含笑的眼。他摸一摸我的頭頂:“你這孩子,總喜歡招惹是非。”
我詫異地看着他,卻見他指向那幾株翠竹之間。
一條兒臂粗的小蛇朝我這裏游了過來,那條蛇有着細密美麗的鱗片,動作間,鱗片便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我後退一步,跌坐在地上,那條蛇便順勢纏上手臂,觸感冰涼。
“有因便有果,玉鳴,你先招惹了它,便怨不得它咬你。”我爹說。
臂上的蛇吐了吐信子,漆黑的眼一瞬不瞬地望住我。
它咬了我,便是我要嘗的苦果,那麽之後三百餘年帶着獸耳實力不濟的倒黴生活,便也是我要嘗的苦果嗎?
我覺着很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