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的預謀
廟裏的住持親自下山迎接, 過了五六年,住持妙慧依舊是住持。她面相十分慈善,帶着悲天憫人的祥和, 雙手合十,對趙禪真道:“恭迎陛下。”
趙禪真此次前來, 除了陪皇太後吊念過往, 還有心要把九華山上的寺廟重新修整一番, 也好讓那些孤苦的女人安度晚年。
廟裏不大, 皇太後去後院的禪房住下。而趙禪真則帶着鐘琤,去了他幼時住的一方小院子。
由于廟裏能容納的人不多, 那些侍衛大多守在寺廟外面, 幸好此次上山, 趙禪真沒有讓那些宮女太監和近臣一股腦的跟上來。
趙禪真住過的院子确實不大, 只有一間小小的睡房, 門外青石板的縫隙裏, 生滿了雜草, 對面就是一個小山坡,坡旁邊有一棵卧倒的枯樹擋着。
趙禪真興致勃勃地介紹道:“據說我小時候學走路,便是扶着這老樹。”
鐘琤往下看了看,稍有不慎,小禪真就有滾下山坡的可能。他握緊了趙禪真的手,似是鼓勵。
門外還有一口缸,缸上的竹蓋子已經朽爛, 裏面生滿澡荇, 水色也綠油油的。
估計廟裏有沒想到, 趙禪真會有憶苦思甜的性質, 偏偏要到這荒僻的後山來看看。不然怎麽也該打掃一遍的。
這地方雖然荒涼又僻靜, 可若是收拾幹淨,在此獨居,別有一番風味。
進出的小路兩側,全是竹子,風一吹便刷刷作響。趙禪真望着那片竹林,若有所思,他又道:“小時候又渴又餓,也不知怎的,我便無師自通,學了挖竹筍填飽肚子的手藝。這片竹林,我一看就知道,哪裏會有竹筍。”
鐘琤沉默,想起這竹林裏兩具屍骨,幸好從未被趙禪真挖出來過。
像是看出了鐘琤的想法,趙禪真在陽光下眯起眼睛,笑意懶散,像頭慵懶而又名貴的大貓:“若是春冬之時,定要皇叔看看我這門手藝。”
他又道:“時候不早了,這裏雖還算涼爽,可蚊蟲衆多。我可不想讓那些蟲子靠近皇叔半步。”最後一句話,他壓低很輕。
只怕跟在身後兩步有餘的趙喜都沒能聽清。
鐘琤有些無奈,“陛下又調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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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回到前面的寺廟,還要走過低低矮矮的青石階梯,階梯上長滿了青苔,又陡又窄,看着讓人心生恐懼。
然而這樣的路,小時候的趙禪真,每日都要走好幾遍,從這裏到寺廟之中,找清竹,找食物。
時至如今,他也步履如常,十分輕快。
鐘琤跟在他身後,虛虛拽着他的手臂,盯着他的腳下:“陛下小心點。”
到了廟裏,齋飯已經做好了。皇太後身體不适,早早地用過飯,便去休息了。
用過飯後,趙禪真對妙慧道:“多謝住持款待,廟裏飯菜,一如朕記憶中的美味。”
“陛下謬贊了。”妙慧露出淺笑,正要讓人再去添一碗飯來,卻又被趙禪真攔住了,“朕已經飽了。只是看這飯堂裏,好像并未見到全部僧人。”
他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似在期待。哪怕他沒有把話說完,妙慧也知道他是在詢問誰。
正要拿他飯碗的小尼姑手頓了頓,面上有些為難。
“這……”妙慧有些為難,旋即閉上眼睛,哀嘆一聲道:“陛下節哀,清竹年事已高,已是風燭殘年,已于半月前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你說什麽?”趙禪真臉上的笑意褪去,蒼白如紙。他眼中墨色加深,轉頭求助似的看像鐘琤,鐘琤不敢直視他,只道:“陛下,清竹……”
“陛下,還請您為了天下萬民,好好保重龍體。”妙慧也在一旁勸道。
“皇叔,扶朕去休息吧。”趙禪真踉跄着被攙扶回來禪房。
鐘琤把禪房門關好,一回頭,便看見他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們兩個同在一室時,為了避嫌,通常都會讓宮人退的遠些。
這會兒也是如此。鐘琤在那裏站了片刻,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麽安慰人的話。
他只是走過去,像是擁抱了無數次一樣,把趙禪真抱在自己懷裏。
“陛下若是哀恸,便哭出來吧。”
可趙禪真只是搖頭,在他懷裏蹭着臉頰,他聲音悶悶,“不知為何,朕本該傷心的。卻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他擡起頭,露出有些疲憊的臉。
“朕一想到她,想到的全是她那張扭曲的臉,而非母親的寬容。哪怕朕用盡全力去想,也是如此。”
“是朕不孝吧?”
“陛下……”鐘琤把他抱的更緊了,小皇帝輕的像是個空心娃娃,在他懷裏一動不動,重複地講述着他的回憶。
一直到月上柳梢頭,他才疲憊不堪地沉沉睡去。
鐘琤輕手輕腳的離開房間,他還是沒能把事實說出來,太難了。
他回去還沒入睡,就聽到有人來報,小皇帝起了熱症,高燒不止。
鐘琤趕到時,趙禪真嘴巴紅的起皮,整個人皺着眉閉上眼,無論怎麽叫都無法醒來,像是陷入了深沉的夢魇之中。
他當機立斷,派人下山去找大夫來。此次前往,隊伍中有太醫随行。
接着他又讓人燒水,脫下小皇帝的上衣,浸透帕子,一遍又一遍地給他擦拭,嘴裏還叫着趙禪真。
皇太後也被吵醒,在門外看了一會兒,臉色陰晴不定地又離開了。
天色微亮,下山請太醫的人才回來。然而他帶回來的不是太醫,而是一個普通的大夫。
他還帶來了一個更可怕的消息。
山下待命的精兵已經被屠殺殆盡,有人叛變了,選在這個時候逼宮。
他下山時,正趕上厮殺,親眼所見太醫被殺,然而心中念着陛下的病,便去村子裏擄了個大夫,才又從小路趕回來。
和他一同下山的另外幾個人,都沒能回來。
此話一出,衆人心下一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事發如此突然!
鐘琤沉下心來,只怕這夥歹人就是尋找清竹的人吧?他第一時間想到了鄧永,然而如果僅僅是鄧永,估計還不夠。
他再次掐算時間,距離原文中,蕭渝攻進金陵,還有五個月的時間。
如果這是蕭渝的手段,那麽到底哪裏發生了差錯?
他又派幾人下山打探消息,同時又命人從山上別的路回金陵,只要把禁衛軍帶過來,山腳下的那些人,只能坐以待斃。
為何城內彙集了如此多的反賊,他都沒有發現?
這樣的念頭僅在心中轉了一圈,便被鐘琤放在心底。
他對顫顫兢兢的老大夫道:“勞煩您了,還請為陛下看病,他這場病來的突然,倉促之下把您請過來,實在是失禮。”
鐘琤這話說的非常放低身段,老大夫瞄他一眼,剛才這些人講話,他都聽到了,也知道這人是當今的閻王爺,永安王。
可這會兒看着也不像啊。到底是醫者仁心,很快他就鎮定下來,進入禪房查看趙禪真的情況。
鐘琤把廟裏的尼姑都叫醒了,詢問她們可有人熟悉山裏的情況,如今的情況,只有走山路逃離是最合适的。
從金陵到這裏,最好的馬也要跑上小半日。而從山腳到廟裏,不過半個時辰,哪怕他已經讓人守在上山路上最狹窄的地方,估計也守不了半日之久。
一旦趙禪真落入他們手中,便什麽都沒了。
救兵要請,但也要自救。
幸好廟裏有幾個年紀大些的女人,原先就是山腳下的村民,家裏有人世代靠山吃山,對山裏的情況還挺熟悉,便自告奮勇地要帶鐘琤他們進山逃離。
沒過一會兒,下山打探的侍衛又回來了,他焦急道:“快守不住了!屬下見到叛軍,是鄧永!他聯合了朝中一些官員,在山下散布消息,說陛下并非皇室血脈!還找到了證人來證明此事,現下被擄的一些士兵,都有些猶豫不決!”
“完了。”皇太後腳下不穩,摔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喃喃道:“鄧永為了此事,竟然埋伏到如今。”
他既見過先帝,也知道清竹的長相。只要再多用些心思,自然也能知道白牡丹。
到時候天下萬民都會知道,她扶持了一個歌女的兒子,做了大趙的皇帝。
為了皇室的尊嚴,他們不僅會殺死趙禪真,就連她和鐘琤,也難以避免。
這和民心所向,并無其他關系。皇位在朝在野,就像是一個圖騰,而她所做的事情,就是玷污了這個圖騰,被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趙氏臉色煞白,她急切地抓住鐘琤的衣袖道:“現如今我們要怎麽辦?”
鐘琤甩開她,嚴厲道:“這些亂臣賊子,竟然說些妖言妖語,蠱惑軍心。陛下如果不是先帝所生,又怎能如此英明神武?雍州幹旱,是陛下力排衆議,親自派去大臣前去赈災……這一樁樁,一件件,皆是你們親眼所見。如果他不是陛下,如今天下會有多少人民不聊生?”
“只是一個奸臣在那裏無中生有,便有人信了他的鬼話?本王問你,陛下哪裏不像是天子了?”
他這一番話抑揚頓挫,與其極快,皇太後很快就反應過來,此時若是承認趙禪真的身世,便無疑是把自己往火坑送。
可若是他們不承認,撐過了此次宮變,趙禪真便能穩坐皇位。這件事會徹底被壓下去。
她立馬附和道:“永安王說的對,這些亂臣賊子,壞我大趙之心不死,絕不能聽他們妖言惑衆!”
衆人聽了也精神一振,這可是永安王,異姓王。如果小皇帝不是真正的皇帝,他早有實力謀權篡位。如今扶持趙禪真,除了對大趙一片忠心,別無他的解釋。
趙禪真身上一片滾燙,他聽着門外傳來的争吵聲,悠悠嘆息一聲。
那聲音太輕,看診的老大夫甚至以為是自己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