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的母親(二更)
蕭渝已經不知多少次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了。夢裏他身處雲臺, 四周隐約可見盛放的牡丹,彌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金色的鳳凰展翅高鳴, 直飛祥雲之上。
若是單看意象,這自然極好。
象征着他的野心終有一天會實現。
然而近幾個月, 依舊是那個夢, 卻開始彌漫着蕭瑟的氣息, 離他越來越遠。他就知道, 事情發生了變化。
這種感覺,就像是冥冥之中。他心裏清楚, 皇位只屬于自己, 現在只是暫時被人奪走了而已。每個人幼年都會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主角, 而他的感覺更甚。
蕭渝揉了揉有些發痛的眼睛, 把枕在胳膊上的女人撥到一旁, 赤着身子下床, 倒了一杯涼茶。
“爺?”
“且睡你的。”蕭渝坐在黑暗中, 面色陰晴不定。他敢肯定,異變就出現在金陵城裏。他雖然人在豫州,可對金陵發生的事情,卻了如指掌。
去年小皇帝登基六年,首次開始上早朝,慢慢的,便掌握了實權。先是抄家劉岩, 又整垮傅偕生, 扶持一些頗有能力的官員上朝。又及時救治了冀州地震。
現如今, 又賜莊子給蘇和同, 更是傳出愛護寒門的好名聲。
若他只是在金陵城行事也好, 可也不知道哪裏來的歪風,把小皇帝的作為變成俚語俗詞,傳唱到大江南北。
搞得百姓真以為他們攤上了一個好皇帝,擁泵不已。原本覺得奪位很容易的蕭渝,也開始覺得棘手。
就算他打算用兵奪下金陵,也要找一個正義的借口,以振士氣。現如今四方百姓都對趙禪真贊不絕口,哪裏還有人願意打仗?若不是還有開國長公主的那點情分在,也許豫州百姓早就投奔到朝廷的懷抱裏了。
蕭渝有些氣餒,他倒不怕趙禪真。雖已經六年未見,想那小皇帝已經長大了不少,可他依舊記得,那日登基大典上見到的孩子。
那是一副讓人見到就忘不了的面容,他膽怯地像個鹌鹑一般,纖細而蒼白的手被永安王輕輕抓着,與其說是攙扶,更不如說像是脅迫。
蕭渝當時在下面,發出一聲不屑的輕笑。這樣膽小而沒用的草包美人,也配當皇帝?大趙已經岌岌可危了。
Advertisement
回到豫州後,他就自擁一地,發動了反叛的攻擊。他不承認這樣沒用的君主。
可當時大趙政變,永安王是率先起兵的那一撥人,論兵力,論占領的州府,永安王都遠勝過他。
現在永安王明面上扶持小皇帝,實際上卻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蕭渝打的旗號,也是“清君側”。
明裏暗裏的争鬥從來沒斷過,他一直在等着永安王強占皇位,這樣他就可以徹底發動戰争。
這一等就是六年。
現如今小皇帝親自掌權,永安王卻退居二線,其中要說沒有陰謀,放誰身上都不會信。
蕭渝想着,就覺得心裏一陣焦急的火熱。他總覺得,如果自己再不做些什麽,就會失去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窗戶外面突然傳來斑鸠叫聲,蕭渝點了燈,随手拿件外衣披在身上,推開窗戶。
一個黑衣男人恭敬地屈膝跪在地上,“主人,從金陵傳來的密信,八百裏加急。”
蕭渝打開竹筒,裏面放着兩張紙,一張是畫,而另一張是信。
他迫不及待地展開,終于,露出了這幾個月以來,最輕松的笑容。
趙禪真那人,竟然不是先帝所生嗎?他眸如寒星,生的是英俊潇灑,可現在臉上那股奇異的瘋狂,有些扭曲了他端正的長相。
“告訴楓樓,三日之內,務必把這事的前因後果查清楚!”他把信交給黑衣人,片刻後,黑衣人便如同一只黑色翼鳥,從屋頂飛了出去。
“鐘琤啊鐘琤…我看你要如何和我鬥。”蕭渝喃喃自語,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瘆人。
“王爺,您說,我們要告訴陛下嗎?”狄榮擡眼看了眼鐘琤,又很快掩蓋住眼中的驚訝。
他這幾月,從未睡個好覺。一直奉命秘密調查陛下的身世。可以說,除了王爺,便只有他一人知曉這件事情。
就連陳世春等人也只知道他在為王爺辦事,卻不知道在辦什麽事。
現如今,鐘琤手裏拿着的書信,便是他這幾月的調查結果。
自從疑心趙禪真身上有異族血統,鐘琤便命令狄榮徹查十五年前滞留在金陵的異族貴族。
首先,像白牡丹這樣頗有豔名的歌女,尋常人等連近身的機會都沒有。而能趁亂擄走一個身價頗高的歌女,必然是曾經見過她的人。
根據這樣的推測,狄榮首先鎖定的就是當時的商人,以及來大趙的使者。
卻并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直到他找到曾經侍奉過白牡丹的一個侍女,才知曉,原來當時花樓裏,确實有個和白牡丹走的很近的異族男人,只可惜,那人卻是戰俘所生的卑賤之子。
小時候便被賣到花樓裏,什麽髒活累活他都做。後來他越長越高,鸨母便打發他去做馬夫。
中間好像又出過什麽事,馬夫把客人給打了一頓,差點沒被鸨母打死,還要把他發賣到南風館。侍女說她那時剛進花樓,這些事早就過去了。大約是白牡丹十二歲的年紀,已經出落的名聞金陵。
無數達官貴族都垂涎她的美色,還沒到及笄之年,她的初夜已經私底下賣出五千金的高價。
鸨母拿她當眼珠子看待,含在嘴裏都怕化了。是白牡丹找鸨母要了馬夫,自那以後,那個異族男人就是給白牡丹幹活。
可要問起他倆有沒有私情,侍女卻下意識覺得不可能。那兩人,一個在天上,一個卻被踩在泥窩裏呢。馬夫脖子和臉上,有着罪奴的刺青。他便整日垂着倦發,遮住臉,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生的何等模樣。他雖然生的高大,卻又因為身份低人一等,時常彎腰駝背,氣質便十分卑瑣。
這樣的男人,和白牡丹不可能有任何牽扯。侍女是這樣告訴狄榮的。
可他又多加查證,甚至重回花樓,找到白牡丹當時住的地方。那地方三面環水,又身居高地,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城內發生了什麽。再問侍女可還記得當年最後一次見白牡丹的情況,侍女只記得她去拍門找白牡丹,窗戶開着,人卻沒了。
所以這麽多年,她們認為,白牡丹是怕羞辱,及早跳水死了。屍體也被沖到城外,那時城裏城外死的人不計其數,哪怕白牡丹生前是個絕世美人。
死了以後,也和別人沒什麽區別了。
狄榮卻不以為然,他又到九華山上,快把整座山以及附近的山都摸了個遍,才尋到一處被綠色藤蔓掩映的山洞。
裏面依稀可見很久以前有人在這裏生活的痕跡。裏面有碗有褥子,更重要的是,狄榮撿到了一只右耳的琉璃墜子。
清洗過後,依舊可以窺見那墜子的珍貴。現在的琉璃都很貴,更何況是當年呢。所以狄榮推斷,白牡丹是被那個異族馬夫救了出來。
再後來的事情,他便無從推測了。亂世之中,山匪橫行,一個馬夫帶着一個貌美女子,什麽事情都有可能遇到。
這樣便可以解釋,為何白牡丹會大着肚子,奄奄一息地逃到九華山。
而白牡丹為何沒有告訴皇太後,自己腹中孩子的生父是何人。想來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如果不是想李代桃僵,皇太後壓根不會救一個貌美的女人。
在亂世中,沒有武力保護的美貌,會惹來天大的麻煩。倘若白牡丹告知皇太後,自己是和一個異族有了孩子,想必皇太後也不會留着孩子。
只能說做母親的,用計之深,全在愛子。
鐘琤捧着那幾頁調查,只覺得可憐。他想到趙禪真張着手臂,對一個陌生女人殷切呼喚的時候,他的親身母親,便躺在離他不遠的竹林裏。
風雨蕭瑟,竹葉梭梭。倘若人世間真的有靈魂,陰與陽的相隔,只會比天涯海角更為遙遠。
鐘琤垂下眼睫,輕聲道:“此事無需讓陛下知曉。倘若有一天,他被迫知道了此事,再告訴他罷了。”
否則很難說這件事對小皇帝會不會是新的打擊。
像是想到什麽,鐘琤頓了頓,嗓音如常:“把線索都處理幹淨了嗎?”
此事不需要讓多餘的人知道。
“已經處理幹淨了。白牡丹姑娘的骸骨,以及那具嬰兒骸骨,已經被屬下轉移到別的地方。白牡丹的侍女,屬下也給了她一筆重金,幫她轉移到別的地方。”
“嗯。”鐘琤還是很相信狄榮做事的能力,一件十五年前的事情,被他抽絲剝繭查到這種程度,并非常人能夠做到,他又道:“這幾個月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半個月吧。”
狄榮推門離開,屋裏便只剩下鐘琤一人。他摩挲着那幾張薄薄的信紙,此時的夜色與燭光融合,他竟然有些想不明白,自己這樣做是對是錯。
為了天下的安穩,隐瞞着趙禪真,他渴望得到的母親的懷抱,再也無法觸及了。
如果他還想着親近清竹,又該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白牡丹和馬夫的過往,足夠腦補出幾萬字的劇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