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聲聲哭泣,如杜鵑啼血
少年垂眼,長長的睫羽撲閃,握着扶手的指尖都有些發白。
鐘琤這才注意到,他右眼下睫毛處,藏着一顆淚痣。
平日裏看着不顯,此時卻格外清晰。
民間有種說法,下眼睑長痣的人都愛哭。
果然,趙禪真眼中蓄滿淚水,似落非落。
唇色紅的要命,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他貓一般的,輕聲道:“皇叔在說什麽,禪真不懂。”
不僅是個哭包,還是個自作聰明的小糊塗蛋。
也不急于這一時。
鐘琤垂眼,輕叩大腿,看向臺下跪着求饒的大臣。
他模樣冷淡極了,一雙狹長的丹鳳眼,也不知在思索着什麽,神色幽幽,比園裏咆哮的猛虎還讓人不安。
他倒是挺想把劉岩丢到園子裏,可現在明顯還不是時候。
野獸之王的幼時,也只不過是一只可愛的貓咪,作為合格的猛虎,應該教會幼崽,如何去捕獵。
鐘琤穩住心神,驀然笑了,換個話題開口道:“那陛下,可要把向仲辰丢進去喂老虎?”
他也不說比賽跑了,直接說喂老虎。那種明知是讓別人送死,卻又心安理得的模樣,着實可恨。
趙禪真咬了咬下唇,在大臣或哀求、或怒視的目光中,把眼淚拼命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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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糯糯:“朕有些頭暈,不想見血。”
言下之意就是算了吧。
鐘琤倒也不意外。
以為趙禪真不過是放水的借口,可下一秒,趙禪真腦袋一軟,直挺挺地從座位上往前摔。
“陛下!”大臣起身前撲,大聲疾呼。
鐘琤長臂一撈,把他攬在懷裏,避免他摔的頭破血流。
只見他臉上帶着不正常的潮紅,呼吸也格外灼熱,再伸手一試,果然溫度很高。
“請太醫!”
趙禪真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身子突然騰空,飄忽忽的,他覺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要不身子怎麽會這麽輕呢。
他聽冷宮裏瘋了的女人說,人死之前,腦子裏會像走馬燈一樣,掠過一生的記憶。
可他想啊想,也只能想到九華山上的寺廟,廟後一大片的竹林,風吹過的時候,像是下雨了一樣,叮咚作響。
再然後,就是被帶進皇宮那天,胳膊上被人拉扯的疼痛。
真的很疼,他記了足足六年。
一直被關着的房間,互相依偎着的竊竊私語。
以及,被泡的腫脹的屍體,就在他面前,從掩蓋的白布下方,露出來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看。
他也會死嗎?
趙禪真很怕死,他不要死,他還想看竹林。
龍床上躺着的人已經燒的神志不清了,整個皇宮的太醫都來過,給出的診斷是,陛下驚吓過度,神思亢進。
所以會胸悶,呼吸急促,頭暈,已至高燒不退。
揮退戰戰兢兢的太醫。
鐘琤獨自坐在趙禪真床邊,細數這一日不到發生的事情。
先是讓他寒冬天氣在雪地裏跳舞,又是誤會惹他哭泣,還突然轉變态度,讓他上早朝……
趙禪真本就是膽小的性子,書中說他美則美矣,實則木質無文,若不是他這張臉,估計讀者也不會對他有太大的期望。
難道自己也是這樣?
鐘琤認真反思自己,他好像,太過于心急了。
明明想要先取得小皇帝的信任,卻偏偏,想看他困擾的模樣。
“好吧,等你醒來,我就不急着讓你當皇帝了。”
鐘琤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小心翼翼的。
卻聽到一絲嗚咽。
忙看向小皇帝,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半睜着眼睛,淚水不斷外溢,哭的委屈極了。
偏偏又不敢哭出聲音,憋的臉都紅了。
鐘琤連忙輕撫他胸膛,安撫道:“不哭不哭。”
他一塊頑石,話本子雖看過不少,可也沒親自安撫過人啊,只說“不哭”自然沒什麽用,一時間慌亂到不知所措。
剛要裝作威嚴的模樣叫人進來。
就聽到小皇帝含糊地說:“不要殺我……”
“我不要死…娘……”
“娘……”
“娘……”
一聲比一聲來的凄婉懇切,雙手還在掙紮着,像是想要抓住什麽。
原本中寫道,先帝出逃時,強了一姑子,法名清竹,後追軍趕到,他急忙逃走,留下清竹珠胎暗結,在九華山上一座破敗寺廟裏誕下趙禪真。
寺廟住持念他無辜,便留他在寺內長大,取名為禪真。清竹感念住持佛法無邊,更加斬斷塵念,一心向佛。
雖說稚兒無辜,趙禪真自小在寺內長大,從未叫過一聲娘親,寺廟養他,和收留別人,沒多大區別。
此時他卻如杜鵑啼血,渴望着從未享有過的母親的包容和撫慰。
鐘琤說不清楚心裏莫名的滋味,還不等他思考,便伸手過去,握住趙禪真滾燙的手。
剛握住,趙禪真的淚湧的更兇猛了,像是抱着什麽稀罕的絕世珍寶,把他的手貼在臉頰,喃喃道:“娘……真好……”
好吧,娘就娘了。
反正他的任務,不就是給菟絲花當“娘”嗎?教育他們、鼓勵他們,自立自強。
想着,鐘琤幹脆伸手,用大拇指輕輕揩去他眼角淚水。
玉扳指還沒取,貼在臉上冰冰涼涼的。
趙禪真燒的渾身難受,好不容易見點涼,不自覺就鼓起臉頰,想要和那玉扳指多接觸一會兒。
“禪真乖,沒人殺你,我會保護你的。”
服了藥,高燒反複,期間給趙禪真擦過幾次身子,安撫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鐘琤都快絞盡腦汁唱起從沒聽過的安眠曲了。
寅時,趙禪真徹底退了燒,躺在床上乖乖安眠,不哭不鬧的。
他容貌精致,尤其是安靜的時候,美的如同天宮裏精雕細琢的玉美人像。
睫羽如鴉,黑發如墨,紅唇似點漆。
鐘琤擦了擦額上不存在的汗,頗有種把“兒子”照顧好了的滿足感。
養兒難啊!
一夜操心,精明如永安王也帶了些疲憊感。
宮中燈火長明,皇帝生病,宮女太監也都沒睡,在殿內等待伺候。
見鐘琤出來,眼觀鼻鼻關心,無聲行禮。
“陛下已安然睡下,你們且仔細照看。煮些清淡的粥食備着,以免陛下醒來腹中饑餓。”
啞着聲音吩咐下去,想來也沒別的緊要事,鐘琤便在衆人的詫異中回了宮。
等他洗漱過後,天色蒙蒙亮。
幹脆不睡了,在書房中繼續查看政務。
也不知過了多久,腳上傳來溫熱的觸感,鐘琤方從政事中回過神來。
低頭一看,卻是一只老虎幼崽,皮毛黃黑相間,不過三個月大,吃的肥不溜秋,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正抱着他的靴子又抓又咬的。
用腳幫它翻了個身,伸個懶腰,背部筋骨噼裏啪啦作響。
“來人。”
狄榮走進來,“王爺有何吩咐。”
“陛下醒了嗎?”
“方才醒過一次,用過半碗粥,又睡下了。”
“這是何物?”他指了指腳下的老虎幼崽。
“這……”狄榮憨憨一笑,珍禽園中本沒有老虎,昨夜王爺下了命令,陳世春便和他一起臨時去山上抓的。
白老虎是異變猛虎,正是護崽的時候,被他們給抓來了,母子分離。
想到趙禪真了。
沉默片刻,就在狄榮準備磕頭請罪的時候。
鐘琤淡淡道:“等陛下醒來,把這玩意送過去。”
“是!”
狄榮連忙走過來,把小老虎抱起來,又出去了。
這身體正值壯年,便是一夜未睡也沒太大的疲憊感。
鐘琤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隔壁寝宮的燈亮了一夜,窗前有一顆梅樹,原本是沒有的。
只不過永安王覺得院內冬季荒涼,臨時栽植過來的。
皇宮裏一片祥和,似乎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看了連續兩天的折子,鐘琤知道,這不過是表象。
剩下的折子,就是再看三天三夜也看不完,可他心裏已經有了譜。
現如今的大趙,已岌岌可危,再這樣下去,改朝換代,就是近幾年的事情。
原文中也是如此。
先是雍州大旱,繼而冀州地龍翻身,然後荊州洪水,蝗災瘟疫頻發。
本來都可以扼殺在搖籃之中,但在朝的大臣,想的無非是如何從這艘快要沉沒的大船上,多刮點油水。
更何況朝中還有永安王這個反賊頭子。
能力好的大臣不是被他殺就是被下放或者趕回老家,害的鐘琤現在還要收拾這個爛攤子。
總不可能把這樣的大趙交給趙禪真吧?既然如此,他可以先暗中稍微救救大趙。
……應該可以吧?
要把趙禪真培養成合格的皇帝,還要維持自己亂臣賊子的人設,還不能讓大趙這艘破船太快沉沒。
真是太難了。
鐘琤無語望天,他雖然也想直接讓趙禪真把皇帝的位置給坐實了。
可趙禪真明顯,承受不住。
一想到小皇帝抓着他的手哭唧唧喊“娘”的樣子,他心裏就不忍。
好嘛好嘛。
他幹脆好人做到底,哪怕會犧牲自己,也要幫趙禪真,做個真正的!不怒自威的!牛*哄哄的!皇帝!
趙禪真熟睡中打了個冷顫,不自覺把身上的小被子裹的更緊了些。
好多年沒有夢到過娘親了。
他一時有些貪戀手心裏殘留的溫度。
悄咪咪地露出淡淡的笑容,小皇帝陷入沉睡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真真:我要男媽媽
鐘琤:ヽ(_;)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