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上下求索
茗羽回來的時候,禹堯已經在院子裏吹了一陣子風了。
她坐在房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一彎逐漸清減下去的玉盤,在清輝的散映下,那張未施粉黛的面龐好像帶着幾分未脫的稚氣,可清澈純透的眼眸卻給人一種歷經滄桑的恍惚。
茗羽站在她身後,也像她一樣看着漫天的星月,沒有說話。
禹堯先開了口:“我記得人間每逢秋季,都會有一個賞月閑玩的日子,你知道叫什麽嗎?”
她的語氣是一貫的冷靜淡漠,但現在,難得摻了幾分未知的茫然,茗羽将視線移了過去,莫名的,心裏像是被一個小鈎子輕輕地劃了一下。
雁過留痕,一片漣漪游弋開來,泛起了淺淺的波瀾。
“中秋,據說是個團圓的日子。”他頓了頓,又道:“巧極,剛過了沒幾天。”
“這叫巧?”禹堯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先前一晃而過的異色早已煙消雲散。
她沒有動,繼續問道:“你有什麽發現?”
“發現了一個束縛陣,還看到了陣眼,算不算?”
與她的發現相差無幾。
禹堯也看到了這個陣法的部分布局,除此之外她的那邊就沒有別的什麽東西了。
“那我們去看看。”話音未落,她就已經起身。
只是,在她的步伐欲邁未邁間,茗羽的手倏然伸出,拉住了她的胳膊,止住了她的去意。禹堯下意識的掙了掙,并沒有掙脫。
他的動作很是輕柔,附在她胳膊上的手好像沒有用半分力氣一樣,卻勢如鐵桶,不留半分餘地。
這就是神尊和神下第一魔的區別,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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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堯略帶疑問地看了過去,以目示意。
你在發什麽瘋?
出乎她的意料,她對上的并不是如往常那般溫和的茗羽,而是一雙黑白分明,直直盯着她的眼眸。
那雙眼眸中的神色格外的複雜,痛楚、不解、恨惱,各種情緒混雜其中。
而最清晰的,卻是一抹小心翼翼的疼惜。
禹堯從未見他這般情緒外露過,當年背叛他的時候不算,因為她早就溜之大吉了。
“你怎麽了?也被這裏影響了?”思緒在心頭幾經轉換,禹堯想到了一個最大的可能。
她畢竟不是神,可能無法看到這善意充盈之下暗藏的湧流,但茗羽與骨羅同居神位,感應到的東西必然更多一點,可能因此受到了一點影響。
黑暗中,茗羽定定地看了她許久,半晌,暗啞着聲線道:“你還有多久?”
“什麽?”話一出口,禹堯就反應過來了。
他大概是問自己還能活多久。
這個問題先前茗羽也曾旁敲側擊過,但是那時候他并沒有像現在這般,帶着一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拗。
而禹堯自然也是能拖延到什麽時候算什麽時候,更何況,她并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回答他。
可如果他非要知道,也沒什麽可瞞的。
“一年。”禹堯冷靜道。
“還有什麽要問的?”問完了趕緊走。
剩下的半句話禹堯沒有說出口,但她面上一閃而過的不耐已經代她道了個明白。
沉默了半晌,茗羽收回了視線,往日的溫和蕩然無存,只餘幾分僵硬和冷淡,好像在跟誰置氣一般。
臨行前,禹堯鬼使神差的側了一下頭,恰巧看到了他這副模樣,心裏平添了幾分莫名的堵意。
——
“呼——嚕——”
“吼吼——”
一陣又一陣的鼾聲此起彼伏,奏出了一段和諧而美妙的音符。這聲音,宛如天籁,那歌者,身姿曼妙,好似仙子一般從天降落……個鬼!
禹堯盯着底下散發着異味的豬圈,感覺胃裏在翻滾着跳踢踏舞。不管她怎麽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都擺脫不了心底的抗拒。
“我覺得……你可能找錯地方了。”半晌,禹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猛地高昂起頭顱看天看月亮,就是不看腳底。
茗羽又恢複了先前譏诮的神色,語調裏帶着一種怪異的缱绻溫和:“哦?敢問斬刃将軍,您覺得會是哪裏?”
又來了……
禹堯想了想,面色難堪,頗有幾分認命的意味。正如茗羽所說,這裏就是束縛陣的陣眼,整個村莊那難掩的真善美的氣息就是從這裏散發出去的。
“那……”我去了。
仔細的在身前結了好幾個印,一層又一層的護罩如蠶蛹般把自己圍得密不透風,而後她長長的呼了口氣。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盡管內心已經悲怆到無以複加,但禹堯的面上依舊保持着淡定的神色,好像這點小事在她看來算不得什麽。
只是周身難以抑制的凄涼卻如泉湧一般,“咕嘟咕嘟”的幾乎就要将她淹沒。
“好了。”就在禹堯作勢要跳的時候,茗羽一把拉住了她的英勇就義。
對上禹堯看過來的視線,茗羽望向自己輕而易舉就穿過的層層屏障,罕見的挑了挑眉。
禹堯自然也看到了,面滿羞愧道:“不愧是神尊,竟然輕而易舉的破解了我終其一生才學會的護身之法,慚愧!慚愧!”
茗羽毫不留情道:“我記得你曾說過一個詞,是叫‘戲精’嗎?”
禹堯:“……”
果然,嘲諷狀态的茗羽攻擊力都變強了。
可他依舊容易心軟。
而她,也很可恥的抓住了他的把柄,死死不放。
茗羽帶着她,來到了旁邊的一棵枯樹,此樹幹枯衰敗,蜿蜒盤曲的樹枝像一副幹癟的骨頭架子,在夜色的掩映下散發着森森的死氣。
在盤根錯節的樹根處,一股不易察覺的涼意正絲絲縷縷的向外滲透,禹堯蹲下,用手試探了一下,裏面吹出了陣陣微弱的風,發出了幾不可察的“嗚嗚”聲響。
“從這裏下去?”禹堯問道。
此時,那奏着美妙鼾聲的豬圈與她只是一牆之隔,不過這已經很好了,至少比她從豬圈跳下去,穿地而過要體面的多。
茗羽“嗯”了一聲,一神一魔便陡然消失在原地,順着樹根一路向下。
出乎禹堯的意料,這棵枯樹看上去矮小,它的根卻十分可觀,長長的幽洞深不見底,最開始只是拳頭大小,越往底去逐漸擴展延伸,直到茗羽和禹堯可以并肩而行,才落了地。
黑暗中,一團明亮打破了長久的沉寂。
禹堯甫一從樹根中走出,便被這團瑩瑩如月光般溫和柔順的光芒吸引過去。
只見石臺上,一輪圓滿如玉盤的光暈靜靜地躺在上面,它不争也不搶,在這片黑漆漆的地底默默地舒展着。
禹堯進來的時候,它的光芒閃爍了幾下,就像是一位故友在跟她打招呼一般,溫暖真摯中帶着幾分終于得見的喜悅。
莫名的,禹堯心裏升騰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這種沖動慫恿着她去靠近,去觸摸。
她沒有上前,只是任由這種沖動在心底發酵,最後,似乎是疲乏了,這湧動着的熱意消散撫平,成了一陣淺淡的失落。
早在進村後沒多久,禹堯就隔斷了善意的侵蝕,而現在,這團月白色的光團竟不費吹灰之力,沒有任何侵略意味的走進了她內心最深處,妄圖控制她的心神。
禹堯敢保證,若非她以殺入道,需要時常閉關自省,與心底的弑殺之氣抗衡,此刻必然會中招。
這時,茗羽站到了她的身旁,輕聲道:“原來如此。”
“這是什麽?”
茗羽道:“骨羅的善。”
魔神的善?
聞言,禹堯有些驚詫。
她雖然一直背地裏罵骨羅的良心被狗吃了,日日罵,夜夜罵,上戰場打得兇了還要罵,但她從未想過他的良心真沒有了。
禹堯疑惑道:“他想做什麽?”
茗羽凝視着那團光,若有所思道:“大概是很久以前,修行者們有一個傳言……”
大概是因為活得太久,在修行者之間,最不缺的就是各種各樣不着邊際的傳言。其中,被後來者證實的,叫做真理。沒有被證明成功的,就會随着時間的遷移,逐漸消散在歷史長河之中。
對神仙妖魔來說,最開始的傳言是誰說的不重要,能走出一條路的才算是徹底的熬出頭,畢竟自古修行雖不易,但在茫茫的神魔堆裏,再多的不易也無人可訴說。
在修行者中,天才是難得一見的,長久苦熬的普通人才是他們中的大多數。
修行之路漫漫,大多數直到死都不能得見正道,所以這個時候,另辟蹊徑就成了他們唯一的指望。
而那些虛無缥缈的傳言,就成了他們前赴後繼,死一批墊一批,眼見在咫尺,實則遙若天涯的長夜燈塔。
當年,幽冥地火主人的誘惑吸引着無數的修士,勾得他們成了地火的肥料,而數以萬計的亡靈也終于造福了後來者,凝成了輪回盤。自此,方有輪回。
但這樣以另一種形式得成正果的終究還是少數,更多地是摸索萬年,卻連一點灰土都沒有碰到。
其中,風行一時的“斬斷情絲,立地成神”就是這種情況。
它吸引了無數的修行者,甚至連修得正果的仙魔都無法抗拒。
結果一如往昔,只能是神魔湮滅,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