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秦王政二十一年遼東
衍水河面寬闊,靜水深流。以河為界,西出不遠即是坦蕩平原;東去則入群山之間,峰巒層疊,氣勢蕭森。河中有一小島,零散數百人家。
島上之人對天下事知之甚少,垂髫嬉戲,斑白悠然。男子耕種捕魚為業,女子紡織。一日島上來了一人,只雲避亂至此。島上人極熱忱,觀來人似有不立之年,舉止客觀,素雅深衣蓋不住貴氣,他們猜測來人或許是沒落世族,莫名就對他帶了些敬意。
再有好奇的人成群來問天下近況,才知燕國敗退,燕王帶少許人馬退守遼東,秦軍暫未北上。發問的人閉口不語,面色沉厚。卻有青壯說若秦軍再深入,燕王可再往北退。北上苦寒,積雪數月不消,秦人必會退兵。還有人說北面極北之地,秦軍永遠無法征伐。燕國可往北退守,待反攻之機。
“極北之地,所在積冰。天白皓皓,寒凝凝只。唯有燭龍,視為晝,眠為夜。人面蛇身赤色。其吹為冬,呼為夏,不飲,不食,不息,息為風…”來人念起書中所讀,淡淡問衆人,“可是此處?”
再往北已是山戎之境,別說秦軍,連燕軍也未曾再深入。燭龍所在的積冰之地,應只是上古傳說。
“母親說,燕地有處終年積雪,有一人面蛇身神獸。”
“不是燕地,是極北之處。那神獸叫‘燭龍’。”
“極北之處是哪裏?”
“…”被問的人發覺自己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這時倒開始好好思考了,“書裏記載說,那裏‘天白皓皓,寒凝凝只。魂乎無往,盈北極只。’或許,該是天地北面的盡頭…”
正有兩個一大一小嬉戲的孩童從讨論的一群人旁跑過,或許是因為思緒之故,在來人眼中就那兩個孩子變成了多年前在邯鄲的兩個孩童的模樣,無憂的年紀……他亦不去細細分辨,目光就跟随着那兩個孩子的身影,直到他們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無需刻意去回想,回憶就會突然間冒出來,如同此刻。亦無需留下任何物件做為證物,那些點滴已鑄成有生之年大半過往。
回憶襲來時他就沉溺其中,也未曾刻意掐斷泛起的思念。
來人正是燕丹。他獨自一人藏匿于此。此地周圍人煙稀少,算與世隔絕,極盡幽然之美。只是冬日入夜後極冷,長夜裏聽着北風肆虐,身邊那把劍似有嗚咽之聲。伸手碰劍鞘,寒氣逼人。
這把劍帶來的時候極小心,并無人看見。一直在身旁,卻總是遮遮掩掩,仿佛不可見光。不能肆意揮舞的劍就只是裝飾之物。留在身邊已不妥,卻也不知該如何。
既難以入睡,索性開始擦拭劍身來。
Advertisement
劍身刮擦過劍鞘,發出冷硬的刮擦聲,出鞘劍光冷冽。如今只要一碰與劍有關之物,就能憶起荊軻來。
“太子仁義。樊将軍與鄙人,願為太子獻出性命。”
樊于期府中,鋪面而來的濃厚血腥味,血泊中的軀體,一旁的荊軻面不改色,不緊不慢在燕丹面前跪下。那表情硬得就像這把劍。
後來燕丹催促着荊軻上路,言語之中惹怒了荊軻,荊軻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倒将燕丹驚得不輕。
也并不是驚吓,他并無懼怕感,那是一種觸犯了不可觸犯之物的愧疚與忐忑。
大概那是荊軻最不可容忍的事——試探其尊嚴。
真是驕傲至極。念及此,燕丹的嘴角輕輕翹了起來。荊軻是極好的回憶。燕丹本就喜歡關于游俠的故事。豫讓之“士為知己者死”(注1),無關權勢,亦無法紀,是非善惡,皆由自己選擇。剩下的,只是維護自己心中的是非善惡。
這世間,違背當權者的是非善惡是要付出代價的。燕丹細細擦拭着刀身,忽然想應該在此地挖一個劍冢,畢竟不可取回荊軻屍身。
他就這樣做了,在寒夜中披上厚厚的鬥篷,帶了劍走到河邊。在此之前,還沒有任何事他親自動過手,土被凍得極硬,最終那劍冢還是完成了。
靠在附近一顆樹下平複着呼吸。一片漆黑中唯見圓月皎潔,而寒意似乎已浸入月光中了。
而月光籠罩下的鹹陽城,那個人定然怒意未消,恨不得将自己的頭親手擰下來。
與荊軻的怒意不同,那個人是勢必要讓惹怒他的人付出代價。按六國之意,那是秦人天性如此。燕丹也這般認為,并且數次告誡自己,最終也沒能堅持。
或許因為年少,或許因為獨在異國。
島上的生活悠然清苦,不同于勞動的人,燕丹只偶爾教島上孩童識字,講他幼時聽過的故事。其餘時刻就選河邊一幽靜處,河邊蘆葦成片,劍冢被蘆葦遮擋不易發覺。他就看蘆葦随風飄蕩,俨然已沉醉其中。直至不久後的一日馬蹄聲打擾了他,燕王身邊的侍衛下了馬在他面前恭敬行禮:“太子,燕王召見。”
島上的人亦被驚動了,不敢靠近,就遠遠看着。
起身之前,燕丹再看了一眼河面,岸邊的蘆葦若飄若止。
“丹兒來了。”
簡易的行在,燕丹還未來得及行禮,燕王喜的語氣就是個慈父:“過來,靠父王近一點。”
燕丹擡頭,席上的燕王已須眉皓白。或許是因數月的變故,以往還未發覺,此刻看來,他的父王已盡顯蒼老之态了。他照做了,跪拜在地。
燕王仍不喜歡那空出的距離:“到父王身邊來。”
後來,就擡起手撫摸起長子的鬓角,如同天下間所有慈父一般。
燕丹不習慣這樣突然的親昵,一時之間還不知該如何。刺秦之計燕王被蒙在鼓裏。待到行刺失敗的消息一傳來,燕王大怒,第一個命令就是囚禁燕丹。直到秦軍兵臨城下才将他放出。深入遼東腹地後燕丹就隐于衍水,猜測他的父王怒意應還未消。
而此時的燕王喜确實只是個慈父:“丹兒也有白發了…”
“當年送你去邯鄲時,你不過總角年紀,父王雖不舍,亦無可奈何。”
“栗腹攻趙前寡人将你接回國,不過幾年又将你送入秦國,一去就是十餘年。”燕王喜滔滔不絕,“你剛回燕國時,眼中的疲憊難以掩蓋…堂堂燕國太子,經年在外為質,在薊城的時間還不及你在異國的時間長。倒是你的那些弟弟們,比你更像個‘太子’。若你要怪寡人,寡人亦無話可說。”
“兒臣不敢。” 燕丹頓時叩拜不已,燕王喜語氣裏的愧疚讓他無法承受。
“寡人記得撤出薊城時,見你策馬奔騰,一身戎裝,鮮血塵土覆蓋其上,那一襲英武之氣讓寡人大為震驚,這才真正明白記憶裏那個年幼的孩子,在不在身邊的數年裏已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了…”
“雖是戰敗而退,你的眼睛裏卻有堅定的光芒來,如夜空中的星辰。作為父親自是欣慰,回頭一想,又氣你為燕國帶來這場災難。”
“兒臣有罪…”燕丹再拜。他猜想過失敗的後果,燕王必不會原諒他的肆意妄為,卻從未想過會有如此一幕。往日父子之間雖父慈子孝,但決不似此刻這般充滿溫情。
燕王嘆了口氣:“丹兒,可算過燕國迄今,有多少年了?”
“武王滅商,封召公奭于燕地。近八百年了。”
寥寥數字裏,漫長而久遠的榮耀已跨越人間數百年。
“周初同姓封國,最顯赫莫過周公旦的魯國和召公奭的燕國。成王時期,召公為三公之一。周公輔政,管、蔡二公糾合武庚反叛,召公雖疑周公,最終信任周公,盡力輔佐平叛。平王東遷之後,王室沒落。到如今,周初那些大封國,魯國被齊國吞并,成王時分封的晉國被韓趙魏瓜分;如今的齊國甚至都不是最初姜氏的齊國…天下亦早不是姬姓的天下,九鼎落入泗水。秦人執西周君,遷東周君于陽人之地。周王自此也沒有了。姬姓封國如今僅剩燕國和衛國。”
“衛國早不是‘諸侯’,封地只剩下小小的濮陽。歌頌召公奭功績的《甘棠》迄今仍被人傳唱着,而燕國只剩遼東了…光芒喪盡之後,所剩下的不過是狼狽和黯淡。”燕王感慨周王朝喪失的榮耀。燕丹靜靜聽着,燕王公子最早習的便是那首《甘棠》——召公巡行鄉邑,有棠樹,決獄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無失職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懷棠樹不敢伐,哥詠之,作《甘棠》之詩: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說。
八百年的時光,耗盡了一個王朝所有的榮耀。何時出的錯,何人犯的錯都已無關緊要。這個錯已無可挽救,姬姓子孫只能尋找退路。
燕王喜看身邊的兒子,燕丹眉目如畫,美皙如玉,頭正微微埋下,似一個在恭敬聽着父親教誨的孝子一般。想來長子在身旁時一向如此,在自己面前恭謹溫順極盡孝禮。他還曾經一度以此為傲,甚至以為對這個兒子可以完全放心。
再擡起手撫摸着長子的臉龐:“父王從不知你在想什麽…你從秦國私逃,父王自知對不住你,将你留下,軍政大事也就任你去了。你要收留樊于期,也随你。”
“知你不願燕國步韓趙兩國後塵。但你可曾想過,韓趙兩國正是因為抵抗以致社稷不存。周王朝再回不來了…秦王想要天下,就讓秦王代替周王來做天下共主好了。”
言外之意一清二楚——向猛獸投食便可躲過一劫。燕丹甚至沒反駁。他的父親怪罪他,怪他驚世駭俗的策劃毀了燕國的社稷。
這并不意外。他用了燕國的所有去賭博,只為他一人的願望。若燕王知曉原因,定會後悔有他這個逆子。
他不後悔,只是心有愧疚。他年邁的父王,怕是躲不過悲涼晚景。
若說悲涼晚景,燕丹竟想到呂不韋。當年鹹陽相國府門庭若市家童萬人,呂不韋被秦王罷相歸國後,相國府朱門緊閉,門外飄零的落葉甚至堆積起來。
而在呂不韋罷相前,燕丹在鹹陽還曾見過他一次。呂不韋将那次會面安排成一次“巧遇”,燕丹心知肚明,目光往四周一掃,呂不韋極不客氣:“大王可是會記仇的,太子是擔心嗎?”
那個時候呂不韋的命已是在秦國群臣保薦下才留下的。秦王政處置完嫪毐已想殺掉他了。
燕丹無意停留,卻被呂不韋如此一激之下改了主意。他自認問心無愧。而呂不韋的确說中了,他擔憂秦王政的反應。兩人之間不過才緩和了些。
“太子可曾勸過大王将太後接回鹹陽?”
“這不是異國質子可過問的。” 燕丹輕輕用身份回絕了,猜測着對方可能的意圖。
“何況如今大王也未必會聽,相國應了解大王的性子。”秦王的傷口還在流血,此時以親近的身份勸說無非是往上撒鹽。
此話一出口,燕丹見呂不韋似有些頹然之意。呂不韋與秦太後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當年的邯鄲人盡皆知,趙姬是那兩個男人一場交易中的物品。若呂不韋只是要他為秦太後說情,他并不介意此次會面,但不會答應任何要求。
“若說大王的性子…在邯鄲的時候,大王就任性暴躁。自先王将他們母子接回秦國之後,大王的性子已有些讓人難以捉摸。太後為此也很擔心,一個母親竟會害怕自己的孩子……倒是先王覺得這個孩子剛毅聰穎,定然前途無量。”
“老夫倒是贊同先王之語,而太後的擔心也并非無理。自先王過世後,老夫和太後将大王身上的‘缰繩’握緊了些。如今他自己掙脫了‘缰繩’,未必會是好事…”
“大王天性桀骜,套了‘缰繩’只會更讓他妄圖掙脫。”燕丹不喜歡呂不韋的語氣,私通太後,推薦嫪毐,聯合太後打壓新王。如今所說,那些桎梏與傷害反而成了無奈之舉。況且當年在邯鄲,呂不韋倉皇之中僅帶了異人離開,算是放棄了趙政母子。能熬過趙國人的追殺回秦國,只是他們母子二人命硬。
呂不韋聽出了燕丹話中的抵觸,只淡淡一笑:“至少,太子和老夫在對大王的了解上是一致的。
“大王不甘受人擺布,他的眼裏是無人有過的雄心,這本是好事…老夫已是無用之人。事到如今,老夫也只能提醒太子一句。” 那個做成世間最大一筆買賣的野心勃勃的商人已是白發蒼蒼,步入暮年,經歷過了人生最輝煌壯麗那一刻。政治生涯已搖搖欲墜,剩下的,不過度日罷了。
只是多少心有不甘…
“太子心中清楚為何老夫最初找上你。太子拒絕了,是因為不願傷害大王。只是太子終究是燕國太子,無法永遠站在大王這一邊。”
“邯鄲城內的一切,終有一天都會過去的。”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選自《戰國策·趙策一》
ps :外出暫時停更下一章,大概要半個月後了~~~